1877年,我们继续出版《作家日记》,虽然它在精神上的成就和物质上的成绩增大了,但与每月杂志出版相联系的繁重事务,也就是送刊物、预订刊物、和订户通信等等也随之而增加。因为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帮手(除了一个送刊物的人之外),故而我常常极为疲劳,这一点对我当时还很结实的身体也有影响。
由于年底将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始考虑问题:明年他是否继续出版《作家日记》?我丈夫对这份杂志经济上的成功是完全满意的;社会上对他的态度是真诚而信赖的,在与他的通信及无数陌生人的来访中反映出来,对他是很宝贵的,然而艺术创作的要求占了上风,所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决定停止出版《作家日记》两三年,去从事新的长篇小说的创作。有些什么样的文学课题吸引着、激动着我的丈夫,这可以从他死后找到的备忘录上来判断,1877年12月24日他在那本子上写道:Memento法语:记事本。——用一辈子。
1.写俄国的Канида法语Candida的俄语音译:老实人,是伏尔泰的《老实人或乐观主义》中的主人公…
2.写一本关于耶稣基督的书。
3.写自己的回忆录。
4.写一部四旬祭四旬祭指人死后四十天进行奠祭活动。的长诗。
(所有这些,除去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和原拟中的《日记》出版之外,minimum(最少)要十年的工作,而我现在是五十六岁)。
1877年11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心情十分哀伤:早就患上一种痛苦的疾病的涅克拉索夫快要死了。对于丈夫来说,青年时代的回忆,文学生涯初期的回忆是和涅克拉索夫联系在一起的。要知道,涅克拉索夫是最先承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才华,协助他在当时的知识界获得成功的人之一。诚然,后来他们在政治信仰上分道扬镳了,六十年代在《当代》和《现代人》之间进行过一场激烈的论战。但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念旧恶,当涅克拉索夫向他提出把小说发表在《祖国纪事》上时,他同意了,并且恢复了他对青年时代旧友的友好态度。涅克拉索夫诚恳地以友好的态度回报他。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得知涅克拉索夫病危,开始经常去看他,了解他的健康状况。有时候要求不要为了他去喊醒病人,只要转告他的衷心的问候。有时候丈夫去遇上涅克拉索夫没有睡觉,这时涅克拉索夫立即念最近的诗作给丈夫听,还指着其中的一首——《不幸者》(用“克罗特”的名字),说:“我这首诗写的是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中两次提及涅克拉索夫献给他的诗。(见《1926—1930年版全集》,第11卷,页23;第12卷,页33)长诗《不幸者》并非如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所写的那样,是涅克拉索夫的最后的诗作,这首诗发表在《现代人》上。(1858年,第5期)现代文艺研究中对克罗特的原型的看法是不一致的。(见《涅克拉索夫2》,页631—632)这件事使丈夫深受感动。总之,与涅克拉索夫的最后几次见面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12月27日当他得悉涅克拉索夫去世时,他伤心至极。那天他整夜大声念着已故诗人的诗作,真心诚意地赞赏其中的一些诗,认为那是俄国诗歌中的真正的瑰宝。看到他极其激动,我生怕他癫痫发作,就坐在书房里,守在丈夫身边,直到天亮。我从他的讲述中得知几个过去不曾知道的、他们青年时代生活中的插曲。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参加了几次祭祷涅克拉索夫的仪式,决定去抬遗体,参加安葬仪式。12月30日清晨,我们乘车到涅克拉索夫所住的铸造厂大街克拉耶夫斯基的房子,在这里我们遇到一大群青年,手持月桂冠。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护送灵柩到意大利大街,因为光着脑袋在严寒中走路很危险,所以我就劝丈夫先乘车回家,两小时后再乘车去新圣女修道院参加安魂祈祷。我们果然这样做,正午时在修道院里。
在热烘烘的教堂里站了半小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决定到外面去。奥·费·米勒和我们一起出来,我们一起去寻找涅克拉索夫的即将下葬的墓址。墓地的寂静给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种令人慰藉的印象,他对我说:“安尼娅,将来我死了,你把我葬在这里,或者随便你喜欢把我葬在哪里,但是记住,不要把我葬在沃尔科夫公墓,不要葬在文学家栈道上。我不想躲在我的敌人中间,我生前吃够了他们的苦头!”
听着他关于殡葬的安排,我心情十分沉重;我开始劝慰他,说他身体还很健康,不必想到死。我想改变他的抑郁的心情,便开始臆想他将来的葬礼,祈求他尽可能地长久活在世界上。
“嗯,你不想葬在沃尔科夫,我将来把你葬在涅夫斯基大修道院,葬在你那么喜爱的茹科夫斯基的旁边。只是请不要死!我将去请涅夫斯基的唱诗班,请主教来做弥撒,甚至做两次。你知道,我要做到,不光这一大群青年人,而且还有整个彼得堡,六万到八万人将会跟在你后面。花圈也会多两倍。你瞧,我答应你将要为你举行多么隆重盛大的葬礼,但是有一个条件,你要再活许多许多年。否则的话我太不幸了。”
我故作夸张地许下诺言,因为我知道这样可以打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此时的压抑的思想,我做到了这一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微微一笑,说:“好的,好的,我将尽力多活一些时候。”
奥·费·米勒说我的想象丰富,谈话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在涅克拉索夫的墓地,四周围绕着一群年轻人。《祖国纪事》的几个同事作了发言之后,青年人要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演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深为激动,以断断续续的嗓音作了简短的发言。他高度评价长眠于地下的诗人的才华,并阐明随着他的去世俄国文学也受到巨大的损失。据许多人的看法,这是对着涅克拉索夫的尚未掩埋的墓穴所作的最诚挚的演说。这篇演说刊登在1877年十二月号的《作家日记》上,流传甚广。它包括以下几节:一,涅克拉索夫之死。——在他的墓地上所作发言。二,普希金、莱蒙托夫及涅克拉索夫。三,诗人与公民。——作为人的涅克拉索夫的普遍意义。四,于涅克拉索夫有利的证明人。据许多文学家的意见,这篇文章是对作为人的涅克拉索夫的最出色的辩护词,比当时无论哪个评论家都写得出色。关于青年人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次发言的印象见本书页587柯罗连科的回忆录。
1878年的大斋期,弗·谢·索洛维约夫受沙梁城宗教教育爱好者协会的委托,举行了一系列的哲学讲座。这些讲座吸引了满坑满谷的听众;其中有许多是我们共同的熟人。因为我们家里诸事顺遂,我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一起去听讲座。
有一次听讲回来,丈夫问我:
“你注意到没有,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斯特拉霍夫)今天对我们的态度好生奇怪。他自己没有走过来,以前他总是过来的,中间休息时我们遇到了,他勉强打了个招呼,马上就跟什么人去讲话了。他该不是在生我们的气吧,你认为呢?”
“我也觉得他好像在避开我们,”我回答,“不过告别时我对他说:‘别忘了星期天,’他回答说:‘一定来。’”
我有几分不安,由于我嘴快,是否说了什么话惹我们星期日的常客生气了呢?丈夫非常重视与斯特拉霍夫的聊天,经常在开饭之前提醒我,要我备上好酒,或者准备客人爱吃的鱼。
在最近的一个星期天,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来吃饭,我决意弄清事情,直接问他是否在生我们的气。
“您想的什么,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斯特拉霍夫问。
“我和丈夫觉得,您在索洛维约夫最近一次讲座上回避我们。”
“嗐,这是特殊情况,”斯特拉霍夫笑了,“我不光避开你们,所有的熟人我都避开。列·尼·托尔斯泰伯爵和我一起来听讲座。这次讲座是1878年3月10日举行的。他要求不要把他介绍给任何人,所以我避开大家,躲在一边。”
“怎么!托尔斯泰和您在一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惊奇又伤心地高声叫道,“真遗憾,我没有见过他!当然,如果这个人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硬要去和他相识的。但是您为什么不递一句悄悄话呢,说一声跟您在一起的是什么人?我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啊!”
“您从他的肖像上不是看见过的吗!”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笑了。
“肖像算什么,肖像难道能传达一个人的神采?亲眼看见就完全不同了。有时候看一眼就足以把一个人一辈子铭记在心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您没有把他指给我看,我永远不能原谅您!”
后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止一次对他没有当面见见托尔斯泰之事表示遗憾。
1878年5月16日,极大的不幸使我们举家震惊:我们的小儿子廖沙死了。不幸降临到我们头上,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孩子一直是又健康又快活的。死的那天早晨他还用他那不大好懂的话在那里咿咿呀呀,和普罗霍罗夫娜老婆婆大声地嬉笑,这老婆子是在我们去旧鲁萨之前就到我家来做客的。突然,孩子的小脸轻轻地抽搐起来;保姆当他是急惊风,小孩子出牙齿的时候常常会犯这种病;这一阵他正好在出臼齿。我很害怕,立即去请一向替我家治病的儿科大夫乔申,他住得不远,立即来到我家。他对病显然没有特别重视,开了药方,说是急惊风很快就会过去的。但是因为继续在抽搐,我就叫醒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他极其不放心。我们决定去请教神经科专家,于是我去找乌斯宾斯基教授。他正在看门诊,约莫有二十来个人坐在他的客厅里。他接待我一会儿,说是等他把病人打发掉,立刻便到我们家来;他开了某种镇静剂,吩咐用氧气袋,不时给孩子吸氧气。回到家里,我发现我可怜的孩子处于这样的状况:不省人事,小小的身体不时抽搐得抖动。但是他显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他既没有呻吟,也没有叫喊。我们待在我们的小受难者身边,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到来。两点钟光景,医生终于来了,检查了病人,对我说:“别哭,不要担心,这病很快会过去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去送医生,回来时脸色惨白,跪在沙发旁边,医生来时我们把婴儿抱到沙发上,让他检查时方便些。我也跪在丈夫旁边,想问问他,大夫说的什么(据我后来知道,他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孩子已经开始进入临死状态),但是他用手势禁止我说话。过了将近一个钟头,我们开始发现,抽搐明显地减少。刚才大夫安慰过我,我还心里高兴呐,以为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转入安睡,大概快要恢复健康了吧。等到孩子的呼吸突然停止,死亡来临,我真是悲痛欲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吻吻孩子,替他画了三次十字,放声大哭起来。我也号啕痛哭;我们的孩子们也痛哭,他们那么疼爱我们的小廖沙。
这次死亡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深为震动。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喜欢廖沙,几乎以一种异常的爱在爱他,似乎他预感到很快就会失去这个孩子。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感到难受的是孩子死于癫痫,这病是他遗传给孩子的。从表面上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平静而英勇地承受了命运突然落在我们头上的打击,但是我深感忧虑,这样克制着深切的哀痛,宿命似的影响着他那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健康。为了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几分安慰,使他摆脱哀痛的心情,我要求在我们哀痛的这几天里来看望我们的弗·谢·索洛维约夫说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他一起去奥普塔修道院,索洛维约夫原来准备今年夏天去那里的。参观奥普塔修道院原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向往已久的事,不过很难实现罢了。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同意帮我的忙,开始去说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他一起去修道院。我又以自己的恳求促成其事,当即决定: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六月中旬去莫斯科(他早些时候就打算去那里,向卡特科夫表示愿意把他未来的长篇小说给他们),趁此机会和弗·谢·索洛维约夫一起去奥普塔修道院。1878年6月23日至2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偕索洛维约夫去奥普塔修道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个人我是不敢让他去这么远的地方的,主要是因为当时去那里是一段很使人劳顿不堪的路程。据我看,索洛维约夫纵然不是个“善于办实际事务的人”,但如果碰上费奥多尔癫痫发作,总还是能够照应他的。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奥普塔修道院回来,似乎得到了很大的慰藉,心平气和得多了,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修道院的风习,他在那里待了两昼夜。他跟当时的著名“长老”阿姆夫罗西神甫见了三次面:一次当着大众的面在人群中见到他,两次单独见面,从长老的谈话中得到深刻的、动人的印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我们所遭遇的不幸,我所表现的过分哀痛告诉长老,长老问他,我是否信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于是长老请他转致对我的祝福,还有一些话,就是后来长篇小说中佐西马长老对哀伤的母亲所说的那一番话。
秋天返回彼得堡,我们不敢再住老房子,那里—切都充满了对我们死去的孩子的回忆;我们住在库兹涅茨巷五号,两年半以后,命运注定我丈夫在那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