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清帝第二书》中,康有为就明确指出,他要求改教,其目的是挽救“近日风俗人心之坏”。辛亥革命之后,康有为更是反复强调立孔教为国教对于世道人心的重要意义。他认为“不明鬼神则陋民不悟,故先圣以神道设教,美饰其庙宇,厚费其牲醴香火”。这是因为“明则有政治,幽则有鬼神”,鬼神是“以无用为大用”。假如废神道,坏人,甚至一切人,就会无所畏惧,从而道德败坏:
一知半解者,妄欲废神道,去迷信,则奸人益横肆,而无所忌惮,复何所不至哉!(康有为《救亡论》)
故孔子何尝不尊天明鬼神。《礼》曰:“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易》曰“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今人开口攻人迷信,甚至有灭神之队,既不尊教,又复灭神,然则无所畏惮,肆其作恶而已。《礼》曰:“无所欲而为善,无所畏而不为恶,天下一人而已。”若尽弃教与神,则是人人皆能无所畏而不为恶者乎!(康有为《中华救国论》)
他认为,或许以后文明进步,世界大同,可以不尊天而废神道,但现在不行。
有鉴于此,他认为,宗教“关于国命”。没有宗教,就不能立国:
试问古今天下,幽无鬼神,明无礼教,上无道揆,下无法守,而可以立国乎?(康有为《中华救国论》)
至于国家,“数千年来奉为国教者,孔子也”(康有为《孔教会序一》)。孔子之教,乃是中国的灵魂:“夫所谓中国之国魂者何?曰孔子之教而已。”(康有为《中国学会报题词》)假如废弃孔教,中国将不仅道德败坏,人近禽兽参见康有为: 《孔教会序二》,载汤志钧编: 《康有为政论集》。;而且将如墨西哥人,既亡国又灭种参见康有为: 《孔教会序一》,载汤志钧编: 《康有为政论集》。。
为复兴儒教,1913年2月,康有为创办《不忍》杂志,自任主编。4月,在《不忍》第三册上,康有为发表《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全面论述了他的孔教基本原则。文中描述了当时所谓人心败坏、风俗衰敝、廉耻丧尽的现实,认为孔子之道不可须臾脱离,天地鬼神祭祀也必须尽快恢复。文中说道:
顷自晚清以来,学官改法,谬不读经。至于共和,丁祭不祀,乃至天坛经年旷祭,而有司日待议员议之。议院者,经半年不成会,五十四案未决议矣,其可待之?俟河之清,礼坏乐崩久矣。且凡新国未制礼,必沿用前王之礼,乃天下之公理也。
在康有为的眼里,新的民主共和国,也是新一代王朝。差别也是所谓先王、后王而已。而这样的“王朝”,也还是要和前代一样,要祭天祀孔的。所以康有为说,“为神不歆,为教皆绝”,会使人心败坏,廉耻扫地,国将不国。因此,当前的急务,就是定国教,实行尊孔:“故今欲救人心,美风俗,唯有亟定国教而已;欲定国教,唯有尊孔而已。”(《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而所谓“尊孔”,并不是如今天人们所理解的,尊崇孔子的学说而已,而是要以孔教为国教。康有为大体描述了尊孔的内容:
既定孔教为国教,则尊之宜若何?……今共和之国民,以神明圣王之孔子配上帝,不犹愈乎!故宜复崇天坛,改祈年殿或太和殿为明堂,于冬至祭天坛,上辛祭明堂,以孔子配上帝……凡入庙而礼天、圣者,必行跪拜礼……(《以孔教为国教配天议》)
康有为反对当时仅仅向孔子行鞠躬礼,认为这是学欧美又不知欧美的结果。他说,欧美各国,虽然在一般情况下不行跪拜礼,但对于天主,还是要行跪拜礼的。而“中国人不敬天,亦不敬教主,不知其留此膝以傲慢何为也”,“留此膝以媚富贵人乎”(同上)。
这年5月,当康有为得知教育部要将孔庙祭田充公,作为学校经费的时候,又致书教育部,要求教育部收回成命。
1912年10月7日,在中华民国成立后不久,康有为和张勋等人支持陈焕章、麦孟华等,在上海成立了孔教会总会,创办《孔教会杂志》。其宗旨是拜圣读经,昌明孔教。
1913年4月8日,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开幕。8月,孔教会向参、众两院上书,要求宪法要明确写上,定孔教为国教。由这届国会所制定的宪法草案虽然没有明确定孔教为国教,但规定“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有条件地接受了孔教会的主张。
1913年6月,袁世凯通令尊崇孔圣,9月3日,经教育部批准,孔教会在国子监举行祀孔典礼。1914年1月29日,代替国会的政治会议通过祭天、祀孔议案。9月25日,袁世凯发布《大总统祭圣告令》,说“孔子之道,亘古常新,与天无极”,祭祀孔子,关系世道人心,不可废弃。他表示自己要率领百官,“举行祀孔典礼”,要求“各地方孔庙,由各该长官主祭,用以表示人民,俾知国家以道德为重”。9月28日,袁世凯又亲自到孔庙祭祀孔圣。但是袁世凯明确宣布,祭孔不是宗教:
尊崇至圣,出于亿兆景仰之诚,绝非提倡宗教可比。(《大总统祭孔告令》)
然而,他一面说祀孔不是宗教,一面于这年12月23日(冬至)率百官到天坛祭天,其仪式完全依照清代礼仪,只是改跪拜为鞠躬,并且宣称尊天不一定是帝制的特点。袁世凯此时要把共和制和儒教统一起来。
1916年6月,袁世凯在反对复辟帝制的全国性浪潮中死去。8月,国会复会,康有为发表公开信,要求国会重申宪法草案中规定的“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并要求宪法草案更加明确地写上“以孔教为国教”。然而在这届国会上,废除了宪法草案中“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的条文。内务部长孙洪伊还宣布取消跪拜礼。康有为的建议没有获得通过。9月初,国会通过任命段祺瑞为内阁总理,康有为又给大总统黎元洪、总理段祺瑞发《请饬全国祀孔仍行拜跪礼电》,电文中说:
人非天不生,非教不立,故敬上帝,拜教主,文明国之公理。耶教博爱可尊,无如吾俗难废祠墓;佛教养魂可尚,无如吾俗难尽出家。若又弃孔教,则荡佚为禽兽,国必将亡。
他建议大总统把他的建议提交国会,使国会把祀上帝、拜教主定为常例,并且此后永远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但是,这道电文也没有得到响应。
1917年,总统黎元洪和总理段祺瑞发生冲突,张勋以调停为名,率领仍然留着清朝发式的辫子军,于6月8日进入北京。20天后,康有为也到了北京。7月1日,在张勋、康有为等的拥戴下,已经退位的清朝宣统皇帝宣布收回政权,实行复辟。康有为被任命为弼德院副院长。然而,复辟闹剧只上演了十二天即告收场,儒教也失去了复兴的最后可能。
1923年底,康有为应陕西孔教会之邀,到西安市文庙先行释菜礼,接着又进行演讲。认为“人之生世,不能无教。教有二: 有人道教,有神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都是神道教,“惟孔子之教为人道教”。这人道教,是“以人道而兼神道”。他赞扬陕西诸君尊孔的热情,批评“今人乃敢言孔子非教”的荒谬。最后,他仍然盼望着儒教的复兴。
据说这次与会者有万余人。孔庙门庭内外,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然而,其中之多数,可能只是要一睹这位康圣人的风采,未必热心于孔教的复兴。这次会后不久,康有为就在失望中离开了人世。
三儒教现状
儒教由于等级森严的礼仪制度,以及和古代国家一体难分的状况,所以一旦古代国家灭亡,它的主要神祇就得不到祭祀,也将难以为继。儒教在中国,从辛亥革命后所剩下的,就仅仅是一些精神资料和一些零碎的实体碎片,其主体已经不存在了。它的精神资料,是学者们的研究对象。学者们依据自己的修养和见解,各取所需地解释它们,并且把自己的所见、所解当做传统文化的全貌。随着现实状况的变化,它的某些方面也往往会被特别突出,以适应现实的需要。
在大陆以外,人们不仅各取所需地解释着它的思想资料,而且往往根据自己的传统,把它的某些局部突出出来。比如有的把关帝作为自己的主神,有的把孔子作为自己的主神。这些局部,有可能发展成一个新的宗教,就像树上的枝条长成一棵新的大树一样。也有的把儒教的教义和当时当地的宗教结合起来,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些思想因素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新的宗教。这种情况,可以看做儒教的另一形式的改革。
儒教在历史上被视为和佛教、道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同样性质的宗教,从来没有疑义。所不同的仅是,在儒者的心目中,儒教是圣教,而其他教不是。参见笔者编纂的《儒教、孔教、圣教、三教称名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1902年,梁启超发表《保教非所以尊孔论》,首先反对儒教是宗教说。其序言中称,此论与自己数年前的主张恰恰相反,因而是“我操我矛以伐我”。因为他在数年前也就是戊戌变法前夕,所持的主张就是其师康有为的主张,认为儒教就是中国古代的宗教。从此以后,蔡元培、陈独秀等纷纷响应,否认儒教是宗教。而中国学术界几乎未经争论,就接受了这个结论,并且成为中国学术界议论中国传统问题的定说,成为认识中国传统文化性质的不言自明的“真理”。
1978年,任继愈先生在中国无神论学会成立大会上发表演说,阐明儒教是宗教的主张。此后又在中国哲学史研究者全国性的一次学术会议上,重申了这一见解,并在日本发表了同样的讲演。其讲演稿整理为《论儒教的形成》,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从此以后,几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学术界几乎全是反对的声音,赞同者仅四五人而已。
1999、2000年,拙著《中国儒教史》上下卷先后出版,引起了更加激烈的争论。赞同者认为拙著是“划时代的著作”,中国传统文化研究领域里的“哥白尼革命”。反对者认为,拙著是“豆腐渣工程”,而且是“国家级的”。激烈的争论持续了一年左右。大约在2005年左右,有主张将儒教作为国家指导思想的,而且要求所有公务人员都要考核四书、五经。而这样的声音,近几年似乎也有所发展。主张者有的儒服(?)临世,似乎有延续儒教一脉之势。至于笔者,不过是儒教的研究者而已。
2002/8/26初稿,2004/8/21日修订,2012年6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