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庙制度的建立
汉朝建立以后,宗庙祭祀大约还是遵照过去的传统。刘邦父亲死,命令刘氏诸侯都要立庙祭祀:
夏五月,太上皇后崩。秋七月癸卯,太上皇崩。葬万年……八月,令诸侯王皆立太上皇庙于国都。(《汉书·高帝纪》)
刘邦死,不仅刘氏诸侯要立庙,郡、诸侯国都要立庙祭祀:“令郡、诸侯王立高庙”(《汉书·惠帝纪》)。汉文帝死,也照此办理,并且作为行孝的表现:
丞相臣嘉等奏曰: 陛下永思孝道。立昭德之舞以明孝文皇帝之盛德,皆臣嘉等愚所不及。臣谨议: 世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盛于孝文皇帝。高皇帝庙宜为帝者太祖之庙,孝文皇帝庙宜为帝者太宗之庙。天子宜世世献祖宗之庙,郡国诸侯宜各为孝文皇帝立太宗之庙。诸侯王列侯使者侍祠天子所献祖宗之庙。请宣布天下。
制曰: 可。(《汉书·景帝纪》)
汉景帝死后,未见郡国诸侯立庙事。汉宣帝时,“由武帝正统兴,故立三年,尊孝武庙为世宗,行所巡狩郡、国皆立庙”(《汉书·郊祀志》)。汉宣帝颂扬武帝的功德道:
朕以眇身奉承祖宗,夙夜惟念孝武皇帝躬履仁义,选明将,讨不服,匈奴远遁。平氐、羌、昆明、南越,百蛮向风,款塞来享。建太学,修郊祀,定正朔,协音律。封泰山,塞宣房,符瑞应,宝鼎出,白麟获。功德茂盛,不能尽宣。(《汉书·宣帝纪》)
但这样的功德,没有得到应有的报答。宣帝让臣子们讨论。臣子们认为,应该给武帝加上尊号。于是尊武帝为“世宗”。天子要世世献祭,武帝所视察过的郡和诸侯国,都要立庙祭祀。
到汉元帝时,祖宗庙已经成为国家不堪负载的沉重负担:
初,高祖时,令诸侯王都皆立太上皇庙。至惠帝尊高祖庙为太祖庙,景帝尊孝文庙太宗庙,行所尝幸郡、国各立太祖、太宗庙。至宣帝本始二年,复尊孝武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亦立焉。凡祖宗庙在郡国六十八,合百六十七所。而京师自高祖下至宣帝,与太上皇、悼皇考各自居陵旁立庙,并为百七十六。
又园中各有寝、便殿。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寝,日四上食。庙,岁二十五祠。便殿,岁四祠。又月一游衣冠。
而昭灵后、武哀王、昭哀后、孝文太后、孝昭太后、卫思后、戾太子、戾后,各有寝园,与诸帝合,凡三十所。
一岁祠,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用卫士四万五千一百二十九人,祝宰乐人万二千一百四十七人。养牺牲卒不在数中。(《汉书·韦玄成传》)
据甲骨学者的研究,商代有所谓“周祭”制度。即商王对祖宗实行周而复始的祭祀,每天一位。这在学术界,认为商代“几乎是每天必祭,每旬必祭,每年必祭”,因而“商人的祭祀是非常繁多,非常复杂的”常玉芝: 《商代周祭制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07页。。
然而汉代的情形呢?
《汉书·韦玄成传》所说“上食二万四千四百五十五”,当是人数。与卫士、祝宰乐人等合计,祖宗庙的神职人员共有: 24455+45129+12147=81731(人)。而每年祭祀的次数,若依“日祭于寝,月祭于庙,时祭于便殿”的制度,则200余所庙寝,每天至少有200余次祭祀。至于建筑的豪华、礼器的精美、祭品的复杂,更是商代所难以比拟的。刘昭注《续汉书·祭祀志》,引《汉旧仪》,描述三年宗庙合祭的情形道:
宗庙三年大祫祭,子孙诸帝以昭穆坐于高庙,诸隳庙神皆合食,设左右坐。
高祖南面,幄绣帐,望堂上西北隅。帐中坐长一丈,广六尺,繍絪厚一尺,著之以絮四百斤。曲几,黄金釦器。高后右坐,亦幄帐,却六寸。白银釦器。
每牢中分之,左辨上帝,右辨上后。俎余委肉积于前数千斤,名曰堆俎。
子为昭,孙为穆。昭西面,曲屏风,穆东面,皆曲几,如高祖。馔陈其右,各配其左。坐如祖妣之法。
平时的祭祀自然没有三年大祭的奢华。但若总计起来,较之商代,其祭祀的规模和频繁程度,至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汉书·韦玄成传》列举当时祖庙的众多,不是为了显示汉家祖宗的荣耀,而是要说明,这么做不符合礼制,因而必须加以改革。改革的建议始于汉元帝时三公之一的贡禹。
贡禹,字少翁,山东琅邪人。“以明经挈行著闻,征为博士,凉州刺史。病去官。复举贤良为河南令。”这是一个纯正的儒者。他建议的主要内容有两项: 一、“罢郡国庙”;二、“定汉宗庙迭毁之礼”。(《汉书·贡禹传》)其理由是:
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及郡国庙不应古者,宜正定。(《汉书·韦玄成传》)
天子七庙说见于《礼记·王制篇》:“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礼记·礼器篇》、《春秋谷梁传》也有“天子七庙”说,似均出于《王制篇》。
据卢植说,《王制篇》是“汉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篇。”郑玄认为:“《王制》之作,盖在秦汉之际。”其宗旨是“以其记先王班爵、授禄、祭祀养老之法度”。(孔颖达《礼记正义·王制篇》)然而这样的制度,不见于其他文献。究竟起于何时,成于何代,今天已经不得而知。但汉代儒者们相信,这是先王的制度,因而应该遵守,并被贡禹用做改革宗庙制度的根据。
贡禹的建议被汉元帝采纳,还未及实行,贡禹就病死了。贡禹死后,汉元帝下诏,废除郡和诸侯国所立的祖宗庙,得到丞相卫玄成等人的拥护。
然而在讨论京城庙制的时候,臣子们发生了分歧。依韦玄成说,则天子应是五庙:
玄成等四十四人奏议曰: 礼,王者始受命,诸侯始封之君,皆为太祖。以下,五庙而迭毁。(《汉书·韦玄成传》)
所谓“五庙迭毁”,就是说,在太祖之下,还有四座亲庙:
祭义曰:“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言始受命而王,祭天以其祖配,而不为立庙,亲尽也。立亲庙四,亲亲也。亲尽而迭毁,亲疏之杀,示有终也。(《汉书·韦玄成传》)
五庙的根据,是《礼记·丧服小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庶子王亦如之。”所谓“天子七庙”,乃是一种特殊情况:
周之所以七庙者,以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汉书·韦玄成传》)
韦玄成的意见不知何据,不过这个意见成为后儒的根据。郑玄《礼记注·王制篇》就采纳韦的意见,并且认为夏代就是只有五庙。孔颖达又为郑注作疏,认为尧舜时就是五庙,夏代只有四庙,商代又是五庙。不过,孔补充说,郑的意见,是来自《礼纬·稽命徵》和《钩命诀》。
实际上,无论是五庙还是七庙,都难以得到其他文献的佐证,也难以得到出土文物的佐证。我们现在只能认定,这是汉代儒者的创造。汉元帝同意了韦玄成等人的意见,尊刘邦为太祖,汉文帝为太宗,以下依昭穆次序排列。废除对太上皇、孝惠帝的祭祀。
然而这次改革不久就流产了,原因是汉元帝得了病。他梦见祖宗谴责自己废除各郡和诸侯国的宗庙,据说他的小弟弟也梦见了,于是汉元帝准备恢复被废的宗庙。这时,韦玄成已经去世,丞相匡衡“深言不可”(《汉书·韦玄成传》)。然而皇上的病总是不好,匡衡也害怕了,他到刘邦、孝文和武帝庙中祈祷。祷文说: 祭祖是大事,皇帝应该亲祭,不可让郡守之类的卑贱官员执行此事。况且“祭祀之义以民为本,间者岁数不登,百姓困乏,郡国庙无以修立”(《汉书·韦玄成传》)。况且礼仪有规定,说凶年可以不进行祭祀,因为祖宗不认可这么做。假如废除不合规定的宗庙违背祖宗的心,那么,责任全在他匡衡,请让他“大被其疾,坠在沟渎之中”,但请保佑皇上身体健康。匡衡又到被废除的庙中祭祀祈祷说,王者的制度,“取象于天地”。“天序五行,人亲五属。”天子要听从天的号令,所以按制度行事。假如不按制度行事,就会遭受天地鬼神的惩罚:
臣衡中朝臣咸复以为,天子之祀,义有所断,礼有所承。违背统制,不可以奉先祖。皇天不佑,鬼神不飨。六艺所载,皆言不当。(《汉书·韦玄成传》)
也就是说,六经的记载,都说不可不按制度行事。匡衡重申,假如诸位祖宗不高兴,他愿承受一切灾难,但要让皇帝健康如初。
由于汉元帝的病一直不好,于是又下令恢复京城被废除的宗庙,并且恢复汉宣帝时的制度,尊武帝为世祖。但没有恢复郡国被废的宗庙。
汉元帝还是死了,恢复被废的宗庙也没有挽救汉元帝,于是匡衡又上书,京城被废的宗庙又再次被废。汉成帝时,因为没有皇子,又恢复京城被废的宗庙,并且恢复吕后当政时的法令: 敢于议论宗庙制度的,处死。
汉哀帝时,丞相孔光等又上书,要求执行五庙制。认为应该废除的宗庙中,也包括汉武帝的世宗庙,但遭到刘歆等人的反对。刘歆等列举汉武帝的种种功德,认为应该保留世宗庙。并认为所谓七庙,只是个常数:“七者,其正法数,可常数者也。”(同上)但“宗”不在其数,宗的意思是变,没有数量限制,所以殷代就有三宗。况且宗庙的数量,“经传无明文”。因此,贡禹建议的迭毁制度,也是错误的。最后,汉哀帝采纳了刘歆的意见。
班固在评论西汉宗庙制度改革时说,这都是因为“礼文缺微,古今异制,各为一家”(《汉书·韦玄成传》)。因此,在庙制问题上,与其说是西汉儒者在改革,不如说他们是在创造。然而直到西汉终了,宗庙制度仍然没有确定下来。
东汉建立之初,刘秀尊汉宣帝为中宗。太庙中,平常祭祀的共有五位: 汉高祖刘邦、汉文帝(太宗)、汉武帝(世宗)、汉宣帝(中宗)、汉元帝。刘秀自己的父亲,另外立庙。这样,东汉一开始就把庙制奠定在五庙制的基础之上。
刘秀被认为是拨乱中兴,所以被尊为“世祖”。汉明帝死,遗嘱丧事从俭,只将神主放在世祖庙的更衣室中。汉章帝死,也遗嘱将神主放在世祖庙中别殿。以后沿袭成制,每位皇帝死,也都不再另外立庙,而将神主放在世祖庙中。汉献帝时,采纳蔡邕的建议,清理世祖庙中神主,只留七位,以合天子七庙之制。
这样,东汉皇帝实际上又创造了一种新的宗教制度: 同庙异室制。以前所说天子七庙,那就是要建七座庙。东汉以后所谓七庙,只是一庙七室。这个制度,为后世儒教沿袭,直到清末。
二郊祀制度的建立
司马迁写《史记》时,还认为“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史记·封禅书》)。但现实的状况,使郊祭不得不进行改革。因为当时所祭的五帝,包括汉武帝所立的太一,其祭坛距离京城都非常遥远。而这些祭坛又不在一起,给祭祀又增添了一层困难。继贡禹、韦玄成建议改革庙制之后,翼奉、匡衡也提出了郊祀改革的意见。
翼奉认为,“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以应在常也”。也就是说,无常的王道,应该随时改革,以适应有常的天道。在他看来,“汉家郊兆寝庙祭祀之礼,多不合古”,并且耗费巨大:“皆烦费”(《汉书·翼奉传》),所以必须修订。
但是翼奉只是个治《齐诗》的学者,不能把建议付诸实施。他的同学匡衡当了丞相以后,把翼奉的建议付诸实践。匡衡建议说:
帝王之事莫大乎承天之序,承天之序莫重于郊祀,故圣王尽心极虑以建其制。
这讲的是郊祀对于帝王的重要,也就是宗教对于古代国家的重要。然而,如此重要的礼仪,却不能合乎古制:
天之于天子也,因其所都而各飨焉。往者,孝武皇帝居甘泉宫,即于云阳立泰畤,祭于宫南。今行常幸长安,郊见皇天反北至泰阴。祠后土反东之少阳,事与古制殊。
所谓“天之于天子,因其所都而飨”,不见于经传,乃是匡衡的创造。援引汉武帝时,也没有意义,因为汉武帝就没有把郊坛迁到长安。至于“泰阴”、“少阳”之说,其实是阴阳家的意见。这一切,都不是古制。但是郊祀一定要改革,原因就是距离太远,祭祀起来不方便。匡衡继续说:
又至云阳,行谿谷中,阨陕且百里。汾阴则渡大川,有风波舟楫之危,皆非圣主所宜数乘。
郡县治道供张,吏民困苦,百官烦费。劳所保之民,行危险之地,难以奉神灵而祈福佑。殆未合于承天子民之意。
这才是改革郊祀制度的真正原因。为了改革成功,匡衡又援引周制,说周代文王、武王就是在京城实行郊祭。可见“天随王者所居而飨之”。所以,郊坛应该迁到长安。
匡衡的建议遭到大司马许嘉等八人的反对,得到了右将军王商、博士师丹等五十人的支持。师丹等援引《礼记·郊特牲》“兆于南郊”,认为这就是“定天位”。匡衡要求皇帝听从多数的意见,于是匡衡的意见被采纳,在南郊建立上帝祭坛。一切不合礼制的祭坛,全被废除。据匡衡奏章,京城长安683处神祠,合乎礼制的只有208所。雍地203所神祠中,只有15所合乎礼制。这次废除的祠神场所共600余处。
汉武帝在甘泉宫所建的太一祭坛,极其华丽。上面有“文章采镂黼黻之饰,及玉、女乐、石坛、仙人祠、瘞鸾路、骍驹、寓龙马,不能得其象于古”。匡衡认为,古代祭祀,“贵诚尚质”,那些装饰都是“伪饰”;祭祀上帝,“唯至诚为可”,所以这些都应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