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磊头还有些发疼,听到有人叫他,便揉了揉脑袋往这边看,待看清了是谁的时候,心里一下子打了一个激灵,早上的事也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演了起来。他极力掩饰心里的尴尬,装作没事一样,道:“初阳,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下床来,却因为躺得太久,猛地一下有些头晕,险些摔到地上去。
常胜赶紧将他扶住,忍不住唉了一声,尽是嫌弃之色。初阳忍不住笑了,她站起身来,揶揄道:“高大哥,你还好吧?”
高天磊自嘲地笑了,道:“还好,还好,就是有些找不到南北。”他一边说着,一边也坐到了沙发上去,看着她,道:“怎么,找我有事吗?”
初阳见他是真醒了,方才坐直了身子,道:“高大哥,我爸爸的银行出事了。”
高天磊的身子一顿,道:“出事?”
她点点头,手指轻轻划着手包上的流苏,道:“姨母说,是一个叫白少安的人在爸爸银行存了五十万之后又在昨天一天之内取了出来,那些大客户也不知听了什么谣言,把账户上的钱全都取走了,那些取不到钱的老百姓今天早上都堵在了于公馆的门口,他们大骂爸爸是奸商。”
高天磊道:“白少安?你是想让我帮你查一下这个人的背景吗?”
初阳点点头,道:“或许他跟爸爸有什么误会,我想帮爸爸去谈谈。”
高天磊眉头蹙了蹙,在上海滩姓白的,又家世显赫的不是没有,但是在这个总会长选举的节骨眼上,能明目张胆跟于正业唱对台戏的却绝对没有。那么这个白少安,要么是于家劲敌化名所为,要么便是一只隐藏极深的黑手,能让于正业毫无防备被将了军。无论是哪一种,对方怕是早就有了详细计划,说查,谈何容易?
初阳见他半晌没有说话,有些心急地叫了一声:“高大哥,是不是初阳的要求太鲁莽了?”
高天磊啊了一声,道:“不会,你叫我一声高大哥,我定会全力帮你。”
初阳听他答应了,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道:“谢谢高大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那我就先回去了。”
高天磊道:“这个时辰了,要不我请你吃过午饭再回去。”
初阳道:“姨母还在等着我,我叫了家里的车子来。”
高天磊道:“那好吧,路上小心,有消息我会往于公馆挂电话的。”
初阳点点头,起身往门外走去。高天磊也跟着一起走到了门边,刚要迈开步子送她至车前,却是被她拒绝,她道:“高大哥,你还有些发烧的,就不要出来了,谢谢你。”
稠李树上突然掉下一片发黄的叶子来,随着秋风转了一个圈,正巧落到了她的发上。高天磊跨出一步想要去帮她摘下来,她却不自知,似是孩子一样笑了笑,转身甩着手里的牙黄色提包便走出了门去。
高天磊举起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稠李树上的叶子似是感受到了秋风的召唤,又呼啦啦地落下了一片,盖住了她来时踩过的石子路,也挡住了她的背影。他抬首望了望湛蓝的天,秋浓寒透,那些云彩竟也不知不觉离他那样远了,只剩了那尚未散去的香气,却已是闻不尽摸不到了。
初阳回到于公馆的时候,正门前堵着的那些人还未散去。原本司机开着车子要从小路绕到后门去了,在经过人群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于正业的车!”那些人便又纷纷涌了上来,将车子围了个严实。
司机下意识将车门车窗上了锁,把脚踩在了油门上。初阳却大叫一声:“不要!”司机看着她,道:“小姐,这些人现在这样狂躁,不冲出去,会有危险的。”
她却道:“你这样将车子开出去,他们就没有危险吗?他们也是人,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存进银行却拿不回来,暴躁也是难免的。”
“可是小姐…”
她道:“于叔,你把车门打开,让我下去。”司机面露难色,还想说什么,她又道:“于叔,我自有分寸,你就把门打开吧。”
那些人见是一个小女子自车上下来的时候,都有些愣住,里面似是有带头的人,率先将她认出来,道:“这是于正业的宝贝女儿,把她给绑了就不信于正业这个奸商不把钱拿出来!”说着便怂恿人们前去抓她。
司机有些急了,忙将车里的引擎打开,汽车呜呜地叫着,他道:“谁敢动!谁敢动我就将车子从他身上压过去!”
初阳虽是个小女子,见这般情形却是冷静得多,她的双手抬了抬,喊道:“大家听我说!于家银行并不会破产的,跑马场也没事,各位少安毋躁!”
人群中有人道:“你说没事就没事啊!要是有钱就还给我们,让你老子不要躲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初阳道:“大家听我说,初阳知道大家存在于家银行的钱都是你们辛辛苦苦的血汗钱,也是因为信任于家拥护于家才将钱存到银行里的,过去这八年里,我于家可有做过对不起大家、不守信用之事?”
其中一位年纪稍大的老太爷拄着拐杖,道:“那倒没有,可是昨日不代表今天,现在全上海都知道于老爷为了选会长之事,重金投资跑马场,我们相信关于于家银行被亏空一事并不是无风起浪!”
“是啊,什么都别说了,要是真有钱,就把钱还给我们啊!”
人们吵吵嚷嚷着拥了上来,初阳回过头来问司机:“于叔,是不是在银行门前也有人在闹事?”
司机点点头,道:“这前后加起来有几百号人!”
初阳皱了皱眉头,又对众人道:“家父是重金投资跑马场不错,可也绝不会用大家的血汗钱,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里面的缘由恕初阳不能详细告诉大家。这样,于家在江场路有三家米铺,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凭手上的存单图章去领取二十斤大米,最迟明日,明日于家便给大家一个答复!”
“那就是真没钱咯?”
“哎哟,还说什么,赶紧去领米吧!晚了连米都没了!”
“是啊是啊,走走走!”
“就是,先捞回一点是一点吧,明天再来!这么大的于公馆总是跑不了的!”
众人一哄而散。初阳对司机道:“于叔,你快去给米铺挂电话,就说是爸爸的意思。”
于叔是于家的老司机了,自小看着初阳长大,却从未想过她有这样大的胆子,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他将车子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便跑了进去。
初阳面上依旧是平静的样子,双脚却早已软了下来,刚走一步,那鞋跟也像是跟她作对似的咔嚓一声断开了。她便干脆赤了脚,拎着鞋子走进了家门。
于正业却早已站在了门口等着她,初阳吓了一跳,这会儿倒心虚了,叫了一声:“爸爸。”
于正业盯着她,道:“你好大的能耐!你知不知道今年大旱,庄稼低产,我们米铺的大米本来可以翻倍提价的!”
初阳将鞋子扔到地上,道:“初阳就是知道才提出的这个条件,若不是因为粮食珍贵,我大可让大家去瓷厂、衣行换东西。爸爸,他们不是你们做生意的,如今时局这么乱,能填饱肚子,活下去已是最大的奢求。你本就已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怎么还又想着怎样再从他们身上赚钱?!”
于正业倒不料她能义正词严地说出这些话来,怔了怔,道:“我自是有法子让他们拿到钱,不过是时间问题。从老百姓身上赚钱那是商人的天性!你以为你是靠什么长这么大的?!”
她的胸口有些发闷,道:“所以我用你米铺一点点的利益,换了解决问题的时间。我已经去找了高大哥,等到查出那个白少安是谁,我定会亲自去替爸爸讨一个说法。”
她突然提到“白少安”三个字,只让于正业的眸光中突然透出些怒意来,“胡闹!谁让你掺和这些事的!今天的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是关于查什么白少安,就到此为止!”
初阳道:“为什么?只有找到他,弄明白了背后的事,爸爸才能解这燃眉之急。”
于正业将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我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哪有什么背后的事!为了你替爸爸作出的承诺,就算是卖地契,明日我也会把钱补到银行去!”
“爸爸!”
于正业厉声道:“上楼去!”
初阳见父亲当真是动了怒,心里就算有着千般疑问也全都咽了回去,只能怄着一口气跑上了楼。
因初阳的承诺,于公馆好歹得了半天的清静。于正业自刚才把初阳训斥了一顿之后便出门去了,直到天黑都还没有回来。而初阳明知道高天磊那边不会这么快就有小消息,却还是傻傻地等在了床边的电话前。萌萌就躺在她的手边上,没心没肺地正拿小爪子拨弄着枕头上的细穗,偶尔还像捕捉猎物似的弓着背喵喵直叫。
她将萌萌抱在怀里,轻轻揪着它的小耳朵,道:“像你似的做个小猫多幸福啊,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月香站在一边道:“小姐,你也不要太担心了,左右老爷说了既然你给争取了时间,他就一定有办法。小姐,你晚饭也没有吃,月香去给你热杯牛乳吧。”
初阳点点头,“去吧。”
月香出去后,初阳抱着萌萌从床上下来,走到了阳台上去。阳台上种了一些凌霄花,顺着花架爬了满满一杖子,原本夏天的时候开满橙色的小花很是美丽,到了这个时候,花都败了,只留了些棕黑色的残蒂在上面,应着这墨青的夜,只让人觉得越发的寒冷。
在旁边放着一架白色的钢琴,这是在她十岁生日那年,于正业从德国找了师父做的,那盖子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而那一年她的生日愿望便是要爸爸娶了姨母。
她把萌萌放到一边去,抬起手来轻轻地按了上去,随着熟悉的音符响起,小时候的往事便在脑海中翻涌而来。
即便是现在,她还是没办法原谅自己的父亲。她清晰地记着,当年他为了赶赴那些商业之约,狠心将母亲扔在医院时的绝情。
她的妈妈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至少在她的心目中没有谁比妈妈更温柔,更漂亮。妈妈原本是盐城大户人家的千金,因为在码头上对爸爸一见钟情而决意下嫁,外公本是不同意的,但最终拗不过妈妈的执着。爸爸生意上的精明终是得到了外公的认可,婚后,他更是借着外公家的家产在江苏盐场干出了名声。
但自那以后,爸爸像是疯魔了一般,只顾生意,心里也只有生意。爸爸本可以有个儿子,她本来也可以不这么孤独的,然而妈妈就要临盆了,他却只道:“上海一行,必会让我翻身成龙。”
妈妈难产,可是爸爸却要走了,初阳哭着一路追到码头,爸爸终是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那时候的她,为了妈妈才是最勇敢的吧,她甚至爬上了那艘货船跟着一路到了上海,可是上海太大了,大到让人害怕,她从船里爬出来,又饿又冷,无助地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唯独找不到她的爸爸。
那时候的黄浦江上尽是做工的货船,她一路找一路哭,却被突然驶进港口的船只上的光刺痛了眼睛,竟一下子踩空了路阶,生生地摔到了江里去。她大哭着挣扎,那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妈妈说过不听话的孩子会掉到大鲨鱼的嘴里。她拼尽全力地挣扎,身子却是越来越沉,她哭得更大声了,因为她不明白,她是为了救妈妈,为什么还要受到惩罚。
当一双手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是鲨鱼咬住了她的身体,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剩了本能地挣扎,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句:“小不点,你再乱动我会跟你一起死的!”
那男孩是那样的凶,只让她忘了身后可怕的鲨鱼,也忘了挣扎,所幸最后,她得救了…
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随意地跳动着,双眼轻轻地闭上,她已想不起当年救自己那男孩儿的模样,就记得他那一声满是怒意的“我会跟你一起死的”,还有那双虽是埋怨,却明亮的眼睛。
她一直悠悠扬扬地将一整首《雨滴》弹奏完了,窗外竟也真的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月香其实早就端了牛乳上来了,因为不忍心打断她的弹奏便一直站在边上,这会儿看着那窗户上滴滴答答落下的雨点,她禁不住呀了一声,惊喜上前,道:“小姐,每次你弹这首曲子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入情入景,你看,今天老天爷真的派了小雨来给小姐做陪衬。”
初阳接了她手中的牛乳,笑着打了打她的头,道:“你跟谁学的这样会说话了,可不是背着我跟哪家公子交了好?”
月香害羞道:“哪有,月香说的是实话嘛,不信你问萌萌。”
说来也奇怪,萌萌也像是听懂了人话似的,趴在那竹椅上张开了嘴喵呜一声,像是真的在回答她们的话。
两个人当即笑开。初阳找了个小碟子把杯子里的牛乳倒出一些来,道:“萌萌真乖,这是赏给你的。”
正说着,屋子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似是条件反射一般,将那牛乳往月香手里一放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高大哥!”她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让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的心陡然被提起老高,复又轻声问了一遍,“高大哥,是你吗?”
又是久久没有得到回复,只让她原本洋溢出来的希望又渐渐消失,就要当作是谁打错了电话而挂掉了,那边才终于有了回音--
“初阳。”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她却突然有些生气,仿佛是被人耍了一道,她大喊道:“仇少白,是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仇少白道:“我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又是这样一句直戳人心房的话,只让她鼻底突然有些发酸,却依旧是生硬的语气,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偏要挂了这电话。”说着便真做出了要挂的动作。
仇少白道:“挂了我的,就是为了等他的吗?”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他竟误会了她与高天磊,心中本就委屈,这会儿干脆一块发作出来,道:“是啊,我就是在等高大哥的电话,等一个比你重要千倍、万倍的电话,我就是…”
“我明天就回去了。”她原本一肚子的气话还没说完,他却再一次打断了她。
她握着听筒的手顿了一下,她委屈极了,眼角的泪终是不争气落了下来,哽咽的声音虽小,透过听筒,却足以让他听个明白,他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