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后,忆相逢
帝都兰京有时候并不大,不然何以生活圈子如此狭窄的阿若竟然会撞见熟人那么多次;帝都兰京其实十分大,不然怎么撞见的熟人多是擦肩而过,照面颔首的连十分之一都无。
怀孕八个月,阿若的任性妄为渐渐显出了端倪。偶尔夜半心血来潮想吃南城李记的豆腐花,支使着团团星夜出门,绕了大半个城买回来又嫌撒了葱花要吃咸的;偶尔夜半突发奇想要吃北区百果园树上刚熟的人参果,团团冒着被销毁的风险爬墙给她摘了,反而又被嫌弃个小果涩没大卖场的精致了;偶尔夜半阿若不折腾团团,拿着剪刀说是要给宝宝裁新衣服,刀光剑影在肚皮上来回,唬得团团的电子心脏都一阵阵哆嗦;偶尔阿若消停了,房间里一夜平静,反倒是团团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是不是被阿若折腾的。
这一日午夜刚过,阿若睡了一觉起来忽想吃易坊的琉璃虾。团团正要出门去买,阿若又改了主意执意要去现场品尝。团团拧不过她,匆匆收拾了孕妇该带的东西,和阿若出了门。
凌晨的易坊虽淡了白日的喧嚣,却并不十分幽静。团团停车的功夫,阿若早就拐到二楼点了一桌子的菜。
许是凌晨用餐的当真不多,等团团找来的时候,阿若面前早就摆了四五个碟子。俱是油荤,没见着一点儿清淡。
团团挑了挑眉,尚还残存理智。“小若,你说是来吃琉璃虾的,油酥鸡、麻辣蟹、红烧肘子、凉拌嫩牛肉,这些是什么?”
“团团,喝酒都要有下酒菜,吃琉璃虾怎么能不来点小配菜?你没吃过人类的食物你不知道……”阿若扯着团团坐下,见着它一脸茫然,索性细心解释道:“这琉璃虾肉质鲜而绵软,但单独吃却最是没滋没味。调姜醋蘸之,又极容易淹没了这虾特有的淡近似无的鲜味。调配不易,却难不住那些会吃的人。我在家时,听常姨说过这虾若是佐以粗盐,轻褪彩衣薄染霜,莫不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若是佐以炸的酥脆的油酥鸡,半盏红露卷青裳,只道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若是佐以爽辣的麻辣蟹,湖湔雪域自别后,绝唱‘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若是蘸着红烧肘子的酱汁细品,牛嚼牡丹莫敢当,哪知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团团虽是智能机器人,倒也被阿若说得勾出了馋虫,见着美食而不能细品,复又问阿若:“那这盘凉拌嫩牛肉呢?它有个什么说头?”
见着团团好奇,阿若眉开眼笑的夹著牛肉吃了,“我点了一两花雕,当然要配凉拌嫩牛肉好好尝尝了。”
话音刚落,正见着侍者捧着个土黄的泥封粗瓷坛上来。阿若倒没怎么在意,一边看着人开酒,一边又夹了几著牛肉细细吃了。等着肚子微有些饱意,阿若小缀了几口花雕才开始吃虾。
团团坐在一旁,没出声只是一脸神往的看着。阿若怀孕后,它被秋女士送来照顾阿若的生活起居。与阿若相处的久了,它渐渐也生出了几分初为人的喜悦和愁绪。这些感觉并不是程序里刻板的命令,而像是不知从什么身体地方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
两个一个吃,一个看,不知不觉面前的菜肴也少了大半。
“团团,你猜一猜这琉璃虾是产自哪里的?”有了七八分饱意,阿若起了逗弄团团的兴致,又点了盘虾。
只见着桌子正中摆着个不大的盛虾白瓷盘,盘底细细铺着两指厚的冰屑,上铺一片比瓷盘还略小一轮的碧梗荷叶。荷叶中心蓄着点水,琉璃虾们趴在叶的边缘,以头内尾外的姿势密密的围了一圈。许是生平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见着如此众多的兄弟姐妹,它们都有些小小的尴尬和沉默。
团团一脸探究的看着盘中那五彩缤纷惹人留恋,偶尔抖动纤细长腿的软壳动物。摇了摇头,又踌躇的问:“小若,自然界不是越美丽的东西,越有危险性吗?像是花蘑菇,颜色越是鲜艳毒性越是大!”它是家政机器人,这样举例倒不可谓不贴切。
虽两人日常斗嘴习惯了,团团的反问还是让阿若心底微微有些愕然。难得见着团团好奇一回,阿若索性也不藏私,忙向服务员要了碟冰块和一个玻璃盅。将冰块撒在盅底,又倒了半盅花雕,阿若换筷子快速夹了尾虾投了进去。
看着团团越发迷茫,阿若细心向它解释,“你只知道越美的东西越毒,却不知人都是这样,只要美丽就算有毒也会惹得人趋之若鹜。这琉璃虾产自极地,只有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水温中才能繁衍生息。因为环境苦寒,所以连天敌都灭绝了。绝了外敌环伺加之天然环境的庇护,才造就了这独一无二的美丽。可惜碰上了人类……”
阿若一只手倒拎着虾尾,将虾身从盅中快速提起两指一夹一拧,莹白的虾肉便从薄如蝉翼的五彩的虾壳中滑了出来。
原来这虾自发现便因流云漓彩、晶莹剔透像极了琉璃,遂以之为名。后专家在研究它的可食用价值时发现其壳如蝉翼,难以剥除,而带壳食用风味更佳,也就没人再去考虑吃虾不剥壳这个问题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却说桌旁传来一声惊叹——
“呀!原来只有虾壳有颜色!”软软糯糯的稚嫩细语从桌角传来,微带着惊诧却并非出自团团之口。团团声音厚重,偶尔情绪激动拔高声线也只是尖细并没有京南声调的绵软。阿若一偏头这才发现,四方的八仙桌旁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姑娘。因为个头还没桌子高,又隔着许多碗碗碟碟,所以被忽略了。
小姑娘有一双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身上穿的裙子和黄梨花木的桌子颜色颇为相近。她见着阿若看到了她,忽而眼底像是千万颗星辰闪过:“姐姐好厉害哦!你是我见过的最会剥虾的人了,我大哥哥都没你厉害!”
小姑娘如此嘴甜,阿若索性让团团将她抱在凳子上坐好,又剥了几只虾用干净盘子装了放在小姑娘面前。“这油淋鸡和麻辣蟹我倒是不推荐你,但这鲜虾蘸红烧肘子汁你可以尝尝。”说着阿若将一盘肘子也放在了小姑娘面前。
“姐姐这么厉害,我当然要好好尝尝了。”
已是午夜,空荡的大厅里面零星的散着几桌还在用餐的,都是青年男女,扎堆的坐着。桌上酒瓶比盘子还多,虽没有吵嚷声但个个面色酡红,眼神迷离。
也不知是哪一桌先起的哄,忽而一桌中走出个青年,径直阿若这边走来。他身量颇高,穿着身花里胡哨的黑色休闲装,只手拎着个巴掌大小的小酒坛从容的踱着步。阿若这桌和他们不远不近,那青年走了十来步,阿若渐渐也看清了他的模样。只见他刘海有些长,斜斜的遮住了额头,一双桃花眼半遮半明分外夺目。他面上虽有薄红,眼神却十分清亮。
“我叫江流,今年25岁,未婚,无业游民一个,美女赏脸喝一杯吗?”江流正想给阿若满上一杯,见着桌上的粗瓷坛便收了动作,双手捧坛敬了敬,也不等阿若出声便一个人径自饮完了整坛酒。
“方若欢,这是团团。”阿若微颔首,应了他的邀约。虽没起身,但擦干净了爪子才举杯小缀了口。
江流喝的并不是白酒,而是易坊特酿的“荔枝春”,果子类的甜酒,酒精含量不高,只是特别容易上脸。这酒虽比不上花雕易醉,但他这一坛咕咚下去,连气都不换,到着实厉害。
酒后自然是搭讪,“你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江流哥哥,是我哥吗?”小姑娘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的张望了四周这才细声问道。
“小小!你怎么在这里?”江流显然吓了一跳,不过转瞬便释然了。“你哥在楼上,你是怎么偷跑出来的?让我猜猜,这次又是谁,敢惹到我们林大小姐?——郭家那位姐姐是不是。”
“哼!他想把我关在房间里面自己出去快活,哈哈哈~~我可没这么笨。”小小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避重就轻的掀了江流的老底,“江流哥哥,你每次都这么说,姐姐可没这么笨!”
“小小,我看你这位姐姐深夜一个人吃宵夜蛮孤单的,来找她说说话。”江流倒是自来熟的很,自顾自的斜倚在桌边把阿若的花雕倒了一杯。“一个人喝酒不如一群人划拳,要不要一起?”
阿若到没回他的话,目光在大厅转了一圈这才看向桌旁站着的人。“我带机器人出门的,也是时候该回去了。团团,能吃的带走,我们撤吧!”
阿若正要起身,见着有人过来又止住了。今日出门她正穿了件花哨的包腰连衣裙,黑色的裙摆上缀满了小碎花。因为穿着不怎么显肚子,怎想着一不小心跟人穿了情侣款。
“都这时候了,又何必着急回去。”江流索性也坐了下来,拿着那肘子啃了口。
大厅一头的吵嚷声渐渐传到了这边,只见着几个少男少女也向这桌走了过来。这个点在外面活动的,自然也不是什么温柔知礼的。
“江小九,我们去隔壁,你走不走?”有女生高声问了句。
“不去不去,今儿不得空,你们玩去吧!”江流放下肘子,擦了擦嘴,又往那边挥了挥手。
“呵!又是在哪儿遇着了前世的冤家,惹得江九爷厌烦了我们。哈哈哈~~~走、走、走我们不在这里碍他的眼,免得到时候又扯着我们喝闷酒!”这女生倒像是和江流开玩笑惯了的,果真不管他折身呼朋唤友的走了。
阿若见他们走了,向团团使了个眼色,也准备走。
“姐姐~我都是开玩笑的,江哥哥其实人不错的。除了身边的女妖精常换,经常拐着我哥去不三不四的地方,经常在公共场合不穿衣服玩龟兔赛跑,其他都挺好的。”小小双手托腮真挚的看着阿若的方向。
“小妹妹,我是真的要回去了,不然团团半路上没电我可没力气把车开回去。下次姐姐再剥虾给你吃啊~”阿若自动忽略了小小的话语里的促狭,起身理了理裙摆。
“姐姐~你肚子里是装了整个极地的琉璃虾吗?”黑色虽会让人产生的迷魅的错觉,但站的极近反而适得其反。
阿若到没急着解释,反而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是啊!我吃的太多,现在要回家休息了。小小,再见~”
“姐姐,再见!姐姐下次不要这么贪吃了哟~”小姑娘扯了扯身旁有些呆滞的江流,乖巧的挥了挥手。
“好。”……
火树银花不夜天,深秋的凌晨微有些小冷。易坊安静的伫立在街头,像是个阅尽风霜的老者默默地看着又一天即将开始。
等车的功夫,阿若忽而想起了江流说的那句:你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只是认识,连朋友都算不上。
琉璃虾小番外
镜花水月,无心去来。
传说上古的时候,天帝的小女儿贪慕极地璀璨的极光,遂用法术敛尽了藏在宫阙中。虽然宫阙浮在九天不可亲近,但她又恐终有一日被旁人发现了,遂耗费仙法将极光织成了件彩衣披在身上。众神不知其由,都赞其衣衫美丽。
极地失却光明堕入了无边黑暗,不想魔王趁机崛起,兴兵来问。
后帝女引咎,举身赴海,陨落极地。死时彩衣化为天上极光,帝女亦化为一尾白虾。神魂俱灭,却犹存痴心,日日倚在水头,望天上流光溢彩。西王母怜之,遂赐下彩衣,全其一点痴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