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家沟村里的泥路上满是孩子的脚丫子印,细雨过后,留下圆圆的小水坑。清明节邱少云带着弟弟妹妹给父亲母亲扫墓,少云给父母上香,小的孩子却围着低矮的坟墓嬉闹。母亲的墓上长出了青草,随风摇晃,像是在迎接孩子们。少云知道母亲躺在里面,能听得见孩子们的声音,但旁边父亲的坟墓里却空空的,少云心里也空空的。
邱妈妈去世之后邱家更不景气,全家事情全得要少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承担,有他拿不动的柴刀、扶不稳的犁。最让他揪心的是年幼的弟弟妹妹,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还老缠着他问爹娘哪儿去了。
邱少云大伯看不下去,把少云叫到他那里,说:“少云哪,你一个人带着弟弟妹妹太苦,以后到我们家吃饭吧!”
少云感激地看着大伯,毕竟现在这时候每家的粮食都不够吃,但他还是说:“不用,我还能行,大伯你也不容易,家里还有好几口人等着你吃饭啊!”
“粮食虽然不够吃,但是省省给你们几个娃儿吃还是有的,听我的,上我那吃去!”
少云还是有些犹豫,搓着自己的衣角,大伯又接着说:“你也还小,还要长身体,不能太苦了,再说,你弟弟妹妹天天挨饿也不好啊!”
少云最后点点头,心里暗下决心帮大伯好好干活,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这样,邱家的孩子们在一起吃饭,饭桌上闹哄哄的倒也热闹。少云抢着帮大伯挑水劈柴,每天干得都是大伯叫他停下才不干了,拖着疲倦的身躯钻进发着霉味的黑棉被,他才感到舒心。和他父亲一样,邱少云不想亏欠人什么,“活着要像竹子一样挺直”,父亲曾这样告诉他,身材并不高大的父亲腰板总是挺得直直地,即使在拉纤的时候,邱炳荣的脊梁也不曾弯过。
不过,大娘对他们却渐渐冷淡起来,对邱少云爱理不理的,少云叫声“大娘”,她也不怎么答应,叫他们吃饭不情愿的样子也挂在脸上。毕竟,邱少云兄妹几个来了之后,她的孩子吃的东西就少了。一天晚上,少云的小弟弟和大伯家的孩子为了一只红薯争了起来,红薯掉在了地上,大娘用扫帚柄打了几下少云弟弟,嘴里发泄似的说:“叫你吃,叫你吃!”少云和大伯赶忙劝住了。
晚上邱家孩子们躲进床上,被打的小弟弟哭得厉害:“他也抢了,为什么只打我!”少云心里不是滋味,催促大家快睡。不知哪个孩子叫了声“妈妈”,少云差点没哭出来,毕竟,寄人篱下的生活得忍着点,少云真想自己快点长大,能撑起这个家……
第二天,少云和大伯一起上山砍柴的时候,大伯一直不吭声。少云知道大伯为了昨天的事心里不痛快,他只是默默地砍着柴,暗暗地下了决心。
太阳又要下山了,往回走的时候,少云突然对大伯说:“大伯,我明天去财主家做工去,挣点钱贴补家用。”他说得很平静,大伯听了却慌了,放下柴火。
“孩子,这可不能去啊,财主家不把咱们当人看哪!”
“我知道,有钱赚吃点苦也行,我们这么多人老在你家吃也不是个事。”
“孩子啊,别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你大娘只是一时糊涂了,她还是挺喜欢你们的。”
少云听出来了大伯的语气并不坚定,“你一个人养活这么多孩子负担太重,我想帮你分担一点,弟弟妹妹就托你照顾了,我在那赚了钱给你们带回来。”
大伯眼里含着泪,知道少云心意已决,“放心,你们娃儿都是我兄弟的骨血……放心!”念叨着,背过脸去,抹了抹眼泪,拿起柴扛在肩上和少云一起回来了。
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嘱咐不了那么多,说了又忘了。少云第一次出远门,真舍不得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伴儿,哪怕是负担,但看到他们面黄肌瘦的样子,他咬咬牙走了,怀里有临行前大娘做的热窝窝头,大娘有些对不住少云的样子,硬给他塞了好几个,现在正随着山路的颠簸撞着少云的胸口。
少云还是第一次见那些青砖黑瓦的大房子,从偏门进了财主家,都是石子铺的路,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少云被管家带到房子西北柴房边上的小屋子里,屋里什么也没有,巴掌大的地方挤了十几张破席子,就是雇工住的地方。管家指着角落里一块空地:“那儿!把东西放下过来干活。”屋里没窗户,散发着恶臭,少云巴不得离开。
正值农忙时候,短工们什么都得干。在田里拿着镰刀割稻米拢稻穗,在屋里又得挑水劈柴喂猪,十几个短工闷头从天亮忙到天黑,都没时间抬头。饭一天只吃两顿,中午和晚上,都是些剩饭剩菜。一次,给短工吃的东西不够,少云听管家对下人说:“从猪食里面匀点出来,十几个要饭的,吃得还挺多!”少云气不过,自己给财主家忙个半死,还不如一头猪,正要站出来理论,突然想到大伯知道自己性子倔,临行时特地嘱咐他别和财主怄气,能忍则忍,不要招来财主忌恨,身后还有几个弟弟妹妹靠着自己啊。
偶尔,剩饭里也会留下些好东西,这时短工们却为抢这些争吵起来。一次剩下个咬了一半的鸡腿,两个短工都看到了,一起来抢。
“放手,我先拿到的!”
“格老子的,老子先看到的,你抢什么!”
两个人为此大打出手,抡起满是油腻的手打得震天响。财主家人正好刚吃完饭,闲得无聊,一屋子人都出来看他们打架。财主小儿子看得高兴,拍手大笑,财主为了助兴,大声说:“你们两个谁打赢了再赏一个鸡腿!”那两人听了,打得更凶了。
晚上,少云躺在被汗水湿透的席子上,由于白天搬了稻草,全身都痒,小屋里闷得喘不过气,他折腾了半天,终于起身,来到屋外。路过白天打架的两个人,他们鼻青脸肿地呼呼大睡。夏夜的微风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些,看着满天繁星,他不禁想起了以前在家的日子,一家人夏天就睡在屋外,他和弟弟们挤在那个窄小的竹床上,数着星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现在自己却独自一人,离家那么远。他试着从星星里找出父亲教他认的北斗星,好辨明家的方向,找啊找啊就是找不到,他多想父亲再教他一次。白天累死累活,不是自己的,在晚上的星空下少云相信生活还是自己的。因此,每逢睡不着觉,他都会跑出来,享受那一个人的时光。
忙了整个夏天和秋天,邱少云靠着他吃苦耐劳的毅力坚持了下来,身子骨也结实了不少,虽然还是黑瘦黑瘦的。快领工钱回家了,少云心里说不出地兴奋,估计弟弟妹妹也像当年自己期盼父亲回家一样,等得心焦了吧。工钱是多少,不用账房先生告诉他,他早在心里默算了好多遍,就等着排队领了。
一天短工们正在把稻谷搬入谷仓,管家突然对他们嚷了起来:“你们这群死不要脸的,谁偷了少爷帽子上的玉?”原来财主早上吃饭的时候,发现儿子帽子上的玉不见了,四处找不到,怀疑是马上要离开的短工偷了,派管家来质问。短工们都吵着说没偷,管家叫了人来要搜身:“站在这里别动,我倒看看谁有这个胆子,敢偷少爷的东西,你们去屋里搜!”他又对那些狗腿子说。
这时一个短工说道:“我看到邱少云这小子老是晚上不睡觉在外面不知道干什么,快搜搜他!”有几个人附和着。
少云还没反应过来,狗腿子就一把把他抓住,身上搜了个遍,少云气得发抖:“我没偷,你们凭什么说我偷了!”
“那你晚上干什么去了?”
“晚上睡不着,在外面凉快些,我没偷!”
少云挣扎着不让搜身,两只手和狗腿子的纠缠在一起。管家见少云不老老实实让搜身,更怀疑他心里有鬼。“给我教训教训这小贼子!”狗腿子们立刻拳脚交加,少云疯了样地反抗,虽然他们人多,力气比他大,但他只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搜身是件耻辱的事,拼了命也不让。
肚子挨了狠狠的一脚后,少云捂住肚子倒了下来,狗腿子压在他身上,使劲把他的头往土里塞。短工们看热闹的看热闹,不忍心看地走开了,真正的小偷却趁乱把玉藏到了砖缝里。
“绑起来!”少云被打得全身酸痛,手脚又被粗硬的麻绳绑了起来,一只脚踩在他的头上,“看你平时老老实实的,原来是个小贼,说,东西放哪了?”管家的脚用力越来越大。少云瞪着眼睛,猛地蹿起来,管家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少云吐出嘴里的泥,大声吼道:“我没偷,你们这些不讲道理的混蛋!”管家也恼了,叫狗腿子用鞭子抽少云。狗腿子扑了过来,把少云绑在树上,一鞭鞭地向他抽去。少云一直不吭声,不叫一声痛,只感到身上火辣辣地痛。后来少云也模糊了,只觉得眼前鞭影晃来晃去,就晕了过去。狗腿子一直打到手酸才放手,把少云胡乱丢在柴房里,浇了盆冷水,见他还不醒,也就不管了。
少云醒来的时候,月已西斜,柔和的月光照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体上。他梦中又是大火又是寒冰,好一会儿他才明白为什么躺在这里,他没有力气爬起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挣扎着爬起来。屋外天已经亮了,阳光还有些刺眼。门推不开,他被关了起来,知道叫也没用,他只是浑身疼,躺在柴草里休息。
两天没吃东西了,加上身上的伤,少云眼前金星乱晃,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想着死了不用承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还可以见到爹娘,少云心里平静了许多。但又想到还要照顾的弟弟妹妹,“我要活下去!”就像有人在他心里点了一把火,他挣扎着爬到门边,手推得门呀呀地响,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仿佛是幻觉,他听到了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脚步声。
少云给短工们扶到了他们的小屋里,吃了点东西。他仗着自己年轻,硬挨过来,休息了几天也就没事了。要说财主怎么这么好心放少云一马,那是因为抓到了真的贼,玉也找到了,冤枉了少云,财主也不吱声,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眼看到了领工钱的日子,少云想到就快回家见到亲人了,格外地高兴,干活也更卖力了。终于到了那天,少云排着队,琢磨着拿钱给弟弟妹妹买点什么,还要孝敬大伯大娘,没花过钱的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排到少云了,他满脸兴奋地等着,伸长了脖子往账房柜台里看。坐在一旁的管家突然说:“你没有工钱!”
少云一愣,说:“我怎么没有工钱!”
“你这个偷东西的小贼哪还有工钱!”
“你才是老贼!”少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自从上次被打了后,少云明白和财主他们讲理是没用的,更不能硬来,自己现在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但他还是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管家由于上次的事,被少云顶撞得厉害,在下人面前削了面子,一直怀恨在心,嘴角挂着冷笑说:“要么就干到年后,要么就没工钱,你自己挑。”
少云想闹,想闹到整个屋子,整座山,整条安溪河都听得到,但他知道他不能,惹急了这狗仗人势的管家搞不好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他只好忍气吞声,答应干到年后。
看到别的短工都拿着钱回家了,他心里堵得慌,一个人回到短工屋。屋里现在不挤了,但谁要这宽敞,这是用与亲人团聚换来的宽敞。
虽然不是农忙时候了,少云还是得干许多杂活,挑粪喂猪,别的也没什么,就是管家常和他为难,在他的活里挑刺。一天少云挑水回来,看见奶妈带财主儿子出去玩,他避在路旁,不经意看到财主儿子帽子上亮晶晶地缀着一块玉,不正是以前那块吗?他有些怀疑,找人一打听,这才知道玉早找回来了。少云气得把水桶摔在了地下,脚刚要跨出门找管家理论,转念一想,管家肯定不承认,自己也要不回来工钱。刚想着,管家就进来了,“怎么这么响,哟,水泼了一地,贼小子,干活都不正经!”管家只顾着骂,没注意少云脖子上青筋一根根地暴了出来。少云赶紧低头扶起水桶,他不想让管家看到自己在生气,他要他没有防备,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从此少云对管家留了心,发现他爱和账房先生喝些小酒。一天晚上,趁他俩喝醉了,少云拿回了自己的工钱,从后门悄悄地溜走了。那天月亮很圆很大,山路就像细长的银色丝带,绕在山腰,少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