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少云感到意外的是,连长竟然接了烟,凑着鬼子的打火机点着了,喷了口烟,说:“烟不错!嗯,要我们投降,给什么条件?”
“你们都被逼上绝路了还讲条件!”
“当然,要是我们拼死抵抗,你们要损失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消灭我们,你自己掂量掂量。”连长的语气像是午饭后和人闲聊。
鬼子想了想,说:“这个我得回去问问。”站起身往外走,连长跟了上去,把他送了几十米,又拉住鬼子的手说了好些话,两人大笑着告了别。战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连长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连长真的要投降吗,少云知道不会的,难道是骗鬼子的?
连长回来了,脸上一脸严肃,全没有了刚才的悠闲,对战士们说:“快!轻装出发,准备突围!”少云虽然仍然不解,但他等的就是这个命令,那个勇猛果决的连长又回到了身边,战士们干劲十足。
一切准备就绪,连长把战士们集中到一起,说:“刚才我假装和鬼子聊得很开心,讲条件,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放松戒备,我们就趁这个机会,突破鬼子的防线!”
战士们这才明白连长的良苦用心,连长接着说:“但是我们每个人还是要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不要怕死,车在前,人在后,冲出去!”
鬼子的谈判官还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晃晃悠悠地向志愿军走来,少云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着他。突然,志愿军的卡车风驰电掣般扑面而来,谈判官的反应还算迅速,掉头往美军阵地跑,嘴里还大声叫喊着,少云虽然不知道他喊什么,但仍然听得出那叫喊声夹杂着恐惧与愤怒。“啪啪”两声刺耳的枪响,接着是手榴弹以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敌军阵地里,硝烟四起。
志愿军人不多,却发出了震天撼地的呐喊,联合国军被这气势逼住了,眼睁睁地看着志愿军冲进了阵地,他们的大炮又失去了威力,轰出来可是要打到自己人的,而志愿军的袖珍枪炮有了发挥的余地。敌人层层布防,志愿军各个击破,向前突进,十米、二十米、三十米,敌人顶不住了,拖着枪后撤,包围圈被突破了一个口子,战士们冲了出来,连长没有恋战,率领连队火速向北撤退。
时间紧迫,上了当的敌人动用机械化部队紧追不舍,志愿军在路上设下路障,埋下地雷,延缓敌人的追赶,碰上的小股敌人也被冲散了。“天黑前要过桥!不能让鬼子有时间布置防守!”连长对战士们说,鼓励他们不要泄气。
敌机又来了,像一只大黄蜂发出“嗡嗡”声几乎要掀开少云的头盖骨了,战士们现在对付飞机已经有了经验,一定要迅速隐蔽。敌机飞了几圈,没找到志愿军,投了几颗炸弹就走了,虽然没人受伤,但是也耽误了撤退的时间。连长暗暗担心起来,高机动性的美军很容易就封死了志愿军的唯一退路。
战士们来到了一个地势险要的山崖边,车沿着一条窄窄的路前行,这时少云听到了炮声,转头对连长说:“敌人追上来了!”
连长微微一笑,说:“还没呢?”
“这炮声……”
“这不是炮声,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声音越来越大,少云也听出来了这比炮声更雄浑壮阔,似千军万马从地底奔出,释放着蓄积千年的力量。突然他想起了在来朝鲜的火车上,晚上经过黄河的时候就是这般声音。果然是一条大河穿地而过,卷着云浪,孤注一掷地投向天边。少云正想着被这条河注入的大海是什么样子,连长指着河面,说:“看,桥!”大河之上的桥仿佛随时都要被冲走,孤零零地横跨在那里。这时,路变得陡峭,转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弯,刚绕过一片树林,枪声就响了起来。
桥头阵地上已经有众多的敌人在防守了,少云跳下车,扔了个手榴弹,但距离太远,伤不到躲在沙袋后面的鬼子。“到树林里,从侧面上!”连长喊道,少云一马当先,弯着腰钻进林子里,向敌人阵地靠近。鬼子发现了,几发炮弹把树木点着了,天气炎热,树林一下就燃起了大火,隔断了志愿军和敌人。
没办法了,只能从正面突破,后面追赶的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来,腹背受敌的志愿军只能背水一战。但是鬼子的榴弹枪、机关枪的火力很猛,战士们冲了几次又退了回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少云想到了卡车,他把车发动了,跳下来,卡车对准敌军防线冲了过去,敌人的火力立刻集中在卡车上,中弹的卡车冒着火,像没头苍蝇一样打着转,嘭的一声,卡车撞到了地雷,被掀翻了,擦着地面带着火花的卡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冲向阵地,在阵地前却停住了。少云来不及惋惜,又爬上了另一辆卡车。刚要启动,连长把他叫住了,说:“鬼子放了地雷,没人开不行!”
“有人开太危险了!”少云准备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
“下来吧!”连长并没用带命令的口吻说,少云却不由自主地下来了。连长上了车,关了门,少云才发现不对,他明白了连长想干什么。
“得走刚刚那车走过的路,才可能不碰到地雷!”连长平静地说。
“让我去!让我去!”少云猛敲着车门。
“谁去都一样!”
“你是连长啊!”
“在我看来,大家都是好同志好兄弟,为了胜利谁都可以牺牲,因为我们是祖国人民的军队!”连长说完,推开了少云,没再看他。少云的眼泪流到了脸上,车吐出了黑烟,启动了,加速往前冲,没有犹豫,像利剑一样插入了敌人的心脏。少云听见了子弹打碎车窗玻璃的声音,车仍然全速前进,敌人阵地松动了,有的在后撤,战士们抓住机会,扑了上去,撕开了防线,但是连长的车却冲出了阵地,冲出了桥栏,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断线的风筝一样猛地栽了下去。
车落水的声音被喊杀声掩盖了,连长的死给了战士们无穷的力量,摧枯拉朽地突破了敌人的防线,“为连长报仇!”每个人都这么想着,红着眼睛追杀逃跑的敌人。等少云冲到桥边,河水和刚才一样奔涌不息,又似乎因为刚吞噬了一位英雄的生命变得更加波涛汹涌,那溅起的浪花下是不是还有战士的心跳,化成斑斓的彩虹,向岸上的战友们致意。一位战士把帽子扔进了河里,别的战士也都这么做,河面上一下子多了一座帽桥,连长和战士们的心灵在此契合,少云知道连长没有离开,他的脉搏融进了这条大河里,并将一直跳动下去……
战士们擦干了眼泪,继续前行。前方的道路上没有了连长,但连队已经走出了敌人的包围,一路向北,不久就过了“三八线”,看到了志愿军战友和朝鲜人民军。死里逃生的战士们拥抱着每一位亲人,他们光荣地完成了任务,因为他们,志愿军遭受了最小的损失,保存了实力,为以后的持久战做好了准备。到了1951年6月,战线基本上稳定在“三八线”附近,交战双方都进入了新的休整期。
湛蓝的夏天悄悄地来临了,天气越来越炎热,战火也渐渐远去,少云终于可以有时间休息了,身心俱疲的他脑袋里一片空白,以前的事如梦一般在眼前飘过,看不清也抓不住,脑海里最常闪现的是父亲做篾匠的身影,任劳任怨的样子久久挥之不去。那个在邱家沟的家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在朝鲜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家里的消息,写一封家信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他想要告诉家人这里发生的事,让他心里不能平静的事。
少云拿出保存在行囊最里层的笔和纸,找了块还算平坦的石头,趴在石头上写了起来,刚写了个称呼,他就不知道写什么了,说他自己的事,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琢磨了半天,少云问了弟弟妹妹的情况,说到自己时只是写道:“我在这很好,战友们都很照顾我,胜利了就回家。”信寄了出去,少云怅然若失,仿佛寄走了一缕思念,信马上就要到祖国的怀抱了,而自己的行程,却遥遥无期。
一天下午,少云正在修汽车,班长找到了他,指着他身后说:“看谁回来了!”“小李!”少云还没完全转过身就叫道。果然是小李,虽然有些消瘦,却神采奕奕的,装模作样地行了个军礼,说:“三班战士小李向少云同志报到!”少云高兴得热泪盈眶,紧紧握住小李的双手,说:“全好了?”
“你看我不是壮得像头牛么!”小李拍拍胸口。战士们都围过来说笑,小李突然问:“小吴呢?怎么没看到他?”空气突然凝固起来,大家都默然了。“还有二班的老虎呢?一班的小路呢?”小李也感觉出了气氛不对,沉默告诉了他结果,他本来想算了,再问下去会更难受,但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没等他意识到,话已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恐:“连长呢?他不会也……”
战士们忍着泪水,都低下了头。“不可能!”小李叫道,头转向少云,瞪着他希望少云摇摇头对他说:“连长没死!”但少云却说:“连长为了救我们自己牺牲了,我……”他说不下去了,一脸错愕的小李呆在那里,直挺挺地,脸色苍白,就像死去了一样。
小李毕竟是个乐天派,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他又能为连队带来不断的欢笑了,经过休整的战士们笑得也更加爽朗了。营地旁边有一条小河,清清的河水婆娑着金色的河滩,四周的树叶有时掉进水里,随水流去,它们被河鱼啄得翻着跟头,转着圈。扑通一声,鱼都被吓跑了,凹陷下去的水面还没有恢复原状,水中就露出了黑黑的背脊,接着头突然窜了出来,沾湿的短发贴在头皮上,一双大手抹去了脸上的水,鱼儿好奇地望着这个大口地喘息的怪物。不久更多的怪物跳进了水里,这里是战士们的澡堂,少云也被小李拉着来了,他被一把推进水里,很久没有游泳的少云不小心喝了一口河水,喉咙里一阵甘甜,脑袋也清醒了。他在水里翻了个身,像一条大鱼,向河心游去。夕阳把整条河染成了金色,水也是暖洋洋的,仿佛战士们把身上的战火都洗进去了。
少云踩着细软的沙子从水里爬上来,他突然感到了疲倦的舒适,任由发软的身体倒在沙滩上,他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了,日暮的柔光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耳旁战士们的声音远去了……
他光着脚走在沙地里,裤管卷到了膝盖上,前面是一座沙丘,白色的沙子、白色的阳光,刺得少云的眼睛睁不开。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少云听到沙丘另一头似乎有什么声音,他想爬上去看一看,山丘有点陡峭,少云站不稳了,一个踉跄,他的脸埋在沙子里,细软的沙子磨得他很舒服,他有点不想起来了。但是那声音更清晰了,少云听出它很有节奏地起落,看一下的欲望越来越强,他手撑着沙子,两只手掌都埋在沙里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越到高处越陡,沙子变得越来越烫,吞吐着少云的脚。腰变得越来越沉重,少云只好弯下腰,他多么想有一条绳索拽着他上去。沙子在往下陷,似乎有人在背后拖着少云的脚,他太累了,趴在坡上不让自己下滑,那边的声音越过山头就可以摸到了,但少云上不去了,他想放弃,手脚渐渐不听使唤了……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上拽。抬头一看,是连长!连长还是少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威风凛凛。少云来了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沙丘,风很大,吹得少云睁不开眼睛。等他适应了阳光和风吹,看到的是一幅巨大的画,画着的是蔚蓝的大海,少云没见过海,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但这是一幅画吗?刚才听到的声音原来是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像摇篮曲,催人入睡。但如果是真的,海水为什么又一动不动,船也不在航行。
“去看看!”连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海离少云不远,下了沙丘,再过一个白色的沙滩就是了,他连滚带爬地滑了下去,奔向大海。但是跑了很久,海还是离少云那么远,他加速,海似乎也在加速,海的声音他听到了,海的样子他看到了,但是想触摸一下冰凉的海水却做不到。
跑着跑着,少云突然一脚踩空,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惊醒了。天已经全黑了,洗澡的战士们似乎都回去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孤独得让他害怕,还在想着梦中怎么也追不上的大海。
“哟!你醒了!”小李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刚才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赶紧回去,同志们都等着你呢!”
少云也奇怪刚才那么浓重的孤独竟然被小李随意的一句话冲得烟消云散,他拉着小李的手站起来,往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