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还是那般风华。
明月足不出户许久了，华道之上的人声似乎让他觉得有些吵，抬头看看天上朝阳，他本能地用手去挡了一下，那只冰凉的天生为杀人而生的手微微暖和起来。
走出那个房间是艰难的，一桌一几，一帘一幕，乃至寸寸床榻，都牵绊着他的脚步。最后，微微叹了口气，取下帐头上的香囊，默默离开。
至少，这只香囊，还残存着卫君的味道。而人，已经却秦赴魏，也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
是夜，南山之上毒发时，卫君虽然也身心惧疲，可面对一个身中毒蛊的剑圣，要有别样抉择，也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可卫君没有。不但没有，还远赴齐国稷下宫涉险取回桑荭一派的独门解药。之后事事亲为，悉心照料，直到如今飘然离去。
明月心中百感交集，走着走着，忽觉周遭熟悉，一看，眼前已是如绣坊。
久违了。
要换做以往，他定然又是死死抱着裹藏于坊中料子里那柄杀人宝剑，拖着懒懒的步子径自入去，而后又拖着懒懒的步子直接到阁楼上去了。
而此时，明月犹豫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卫君那张时而静若茶花时而灿似桃蕊的脸不时在他脑海里若隐若现，牵念，有的时候是一种折磨。
心有别念，若是进去了，碎红心思细密，又怎会看不出端倪。若看出了，他作何言辞。原来情到深处，竟也教人噤若寒蝉。
脚步终究是沉重地错过了这座久违的楼阁。明月抱着宝剑，面容有些许憔悴，一双大眼睛也了无神采。
接下来去哪里？也许去小蝶那里，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咸阳宫内灯火通明。
徐子嗟立在一旁，另一旁有一个人，正是大秦王上。
王上正坐在一堆竹简面前，偌大的内宫只有十数红烛伴着他与徐子嗟二人，周遭一片寂静。
二人在沉默。
徐子嗟微微低着头，南山一战的疲惫，似乎还没完全从面色上退却。那只斑驳的手仍旧紧紧握着炎浮刀，握着这把承载着他梦想，带给过他荣耀也留给过他哀伤的大秦影卫之杀伐器。
王上沉默良久，终于说话了，话音低沉，却声声透袭着徐子嗟双耳：那一众兄弟，你安葬妥当没有。
徐子嗟连忙从遐思与等待中醒来，连忙拱手：禀王上，已经一一安葬于南山脚下，王上请放心吧。
王抬起头的同时，厚重的手掌狠狠拍在桌几上，几卷竹简应声震落在地，徐子嗟心中一惊，连忙跪地拱手道：王上赎罪！
王悠悠道：他们皆为魏人所杀，乃我大秦国之英烈，当厚葬于西陵历代王冢之则，以彰诸将士勇永烈，千秋不灭。
徐子嗟这才稍稍缓了口气，慌忙称诺。
王站起身来，走到徐子嗟身边，只手往上揽了揽厚重的手掌，徐子嗟会意，立马起身定立。
王上背身面向桌几后面墙上的大秦版图，话语声沉沉，却波澜不惊道：你确定渭水派的人此行是为天问剑而来？
徐子嗟有些吃艾，却还是终于讲出话来：王上，那鸿羽确是来自渭水故地的白鸟，而其上的字王上也已……
王上猛然回身，话语中威气绵延：亏你还是我大秦堂堂影卫尉，寡人之意，难道你听不明白？
徐子嗟这个夜晚可谓煎熬。哪句话该讲哪句话不该讲，该讲之言又须如何道来，他已经开始有些无措。
不过，徐子嗟毕竟跟随王上多年，多少明白王上脾性，他想了想马上说：末将历经南山一战，与渭水三人生死交手过后，可以确知，他们确为王剑天问而来。
王上一听，眯了眯眼睛，盏盏红烛的焰火瞬间在他眼中被压扁，直至恍惚成了一把宝剑的形状，倏忽紫气萦绕，游龙低吟，一派惊天气象。
王声若洪钟，犹似吟诵，令徐子嗟心神震颤无休：终南何有？有条有悔；天问若出，谁与争锋。
徐子嗟道：属下冒昧，王上言下之意，我大秦王剑天问，难道藏着渭水一宗所醉心的秘密？
王上不动声色，拿起桌几上一尊秦酒一饮而尽，缓缓道：当年明月尚少年时，我亲赐他用过此剑，你也在场，有何感受？
徐子嗟听得有些莫名，却又不便写于脸上，赔笑道：恕属下直言，当日直觉明月剑招奇快，想必在场一众将士皆未看出此剑特别，明月便将王剑入鞘交还与王上了。
王大笑一声道：果如我所料，一剑游龙，苍天莫问——我大秦天问剑之风华，岂是倏忽一眼、一目就能窥得端倪的。
徐子嗟心中甚惑，但他对刀剑的秘密素来醉心，进而都有些冒失了：属下愚钝，还请王上明示！
王回身，伸手拍了拍徐子嗟肩膀道：所以说明月此人，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思细密如发，当日，他必是窥出天问之异处，方才以极速喂招，最后看似云淡风轻地收势、交还。
徐子嗟听得心中一惊，同时，隐隐有悲哀之感。
原来。一个自小一同生长，亦曾经一度朝夕相处的人，竟是身居深宫的王上看得更清楚。
这样的结局，是因自己真的太过愚钝，还是王上耸人听闻——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徐子嗟立马觉得不妥，随即强行让自己神色淡然下来。
徐子嗟可心中的酸楚却久久不散。
忽而转念一想，又觉得王上之言并非空穴来风。渭水宗主须臾子已经有燕北名剑秋骊，即便他喜好奇绝，也不至于冒如此大的风险命人夜闯咸阳宫。
天问剑素来匿藏深宫，具体位置除了王上恐怕几近无人知晓。如此神剑，即便须臾子亲往也未必就能如愿得手，遑论七子三人。
然而须臾子却实实下了此命，甚而，要不是半路杀出个卫君，此三人已经命丧南山。
种种事件交错着诸多意料之外的迹象一时间在徐子嗟脑海里胶着，令他困扰不堪。
徐子嗟甚而有些丧气——天下之秘密繁复、纠结，却怎觉众人皆了然于心，而唯独他一人混沌、糊涂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