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红伸手想要去揽昨夜归来的眼前人,却揽住了窗外透进来的晨曦,原来,所有的所有,无非是一夜迷梦。
半杯残酒还在桌上,空气里些许香味如残花坠水,渐渐隐遁。起得身来,头还有些晕,一身华服倒是风采依旧。碎红走到桌前拿起半杯酒嗅了嗅,微笑着摇摇头,浇到帘子后那株茁壮、夺目的海棠身上去了。
小蝶来的时候,已近午时。
这个地方对她而言,既是如此熟悉,又是这般陌生。
无数的关于这座阁楼的风采,还有影像,都是听自城中这些痴痴的女人有意无意地言及,她们说,这楼阁巧得如何玲珑八面;她们又说这里面的料子如何让一个女子的风韵轮换前世、今生;她们还说,这些料子以及这座楼阁的主人,是如何慑人心魄、光彩无量。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听闻。然而,关于这座楼,关于这里的一切——尤其是楼里这个女人,更多的还是源自小蝶自己的想象。
兴许,她都像错了,又或者也对了——反正每次她在明月跟前念叨起这里时,明月总是不置一词。
如今总算亲自来了。
可小蝶到了如绣坊跟前,小巧的脚却迟疑下来,像错入的光阴的端口,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有些无措地站在门口,头上朝阳渐盛,小蝶饱满、光洁的额头上很快沁出细细的小珍珠。
少顷,听得屋里想起熟悉得声音:即便要晒太阳,我如绣坊的门口,想必也不是个好地儿吧,不妨进来喝杯茶。
小蝶听到耳里,往里看了看,屋外阳光一晃便看不实在了、。小蝶拈了方丝巾往额头轻轻扫了扫,另手提起薄薄长裙走进门去。
进得门来,她惊喜而陌生——这是小蝶第一次进这咸阳城最好的绣坊。整个咸阳城,尤其是女人,似乎无人不知也无人未往这如绣坊,可小蝶没有。一直没有。
倒是在跟明月在一起的时候,老兀自提及。而明月听了,面无表情,手又往她那方出自如绣坊的乌锦之上肆虐而去。
这门里,放眼一看,真真玲珑极了。
大小屏风上那些山水、花鸟,一看就是些卓绝的手艺——山有色,水无声,人一往,鸟欲惊。一帘一幕似乎都经过精心挑选、缝制,即便连长短、高低,都让人觉得端的是丝丝毫毫都满湛着考究的心思。而那些叠放齐整的料子,更是令人侧目,赤橙黄绿,简直织尽人间金石草木、寒暑春秋的妙处了。
而如绣坊的主人就在这些人间最好的料子旁侧端端坐着,手里半盏淡茶在指间冒着热气,头上琳琅小坠星光点点无声浅唱着属于金玉的声响。人汪汪一双宁静无痕的眼睛看过来,小蝶就轻轻低下头去,口中声气弱弱然:姐姐……
碎红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说:见外了,叫我碎红就好。随着话音,茶香跟着人轻轻的步子已至面前。
小蝶双手伸过接了茶,抬起脸对着碎红抿嘴一笑道:姐……碎红,我唐突而来,你不介意吧。
碎红转身坐回去道:姑娘这双手真是好看,都不像手,像义渠人的羊脂,细嫩得吹弹则破,整个泽晕白皙如斯——不过,我觉得,有些凉了。
见碎红言往其他,小蝶有些尴尬,索性大大喝了一口茶,说:碎红,明月最近有没有来过你这里。
碎红笑道:你来我这里,就不想看看料子的?
小蝶有些无措,不过还是说:是要看的,可是……
碎红起身转到一叠料子跟前,捻起半个角细细摩挲着,眯着眼睛像在感受这料子迷人的质地,嘴上却道:上回送你那块乌锦,可还好用?
碎红问的时候,云淡风轻,可小蝶听到耳里还是觉得如针芒在背。一时语塞了,抬眼去看碎红,而碎红的目光却亲近手里那块料子去了。小蝶的目光里才稍稍多了些许安定。
碎红说:来我这里的人,都会被这些料子迷住,明月也不例外,而你却只为了来问明月下落,呵呵,倒也算是个有趣的人。
蝶儿总算等到碎红接她心念中的话,脸上浮起惊喜,说:那——明月是来过了?
碎红放开手里丝滑若无的料子,话音轻飘飘的,像风吹着就朝小蝶这边来了:我最好的料子都给了你,他不去你那,还来我这里作什么?
小蝶听着碎红淡淡的话语,心中忽然有些伤感:碎红,他喜欢你胜过所有,你怎么就全推脱给一方死物呢——比如那块乌锦。
碎红看着小蝶,越看越深,小蝶心中又开始发憷,可话还是勉强撑着:明月在碰那方乌锦时,他在想什么,想必只有你们俩知道了。
碎红笑了,笑得花颜绽放:看来你还是不满足,人都去了你那里,乌锦下的你跟料子之下他那把雪霁一样,都是钟爱之物,该有的都已经有了不是吗,你又何必总这么患得患失。
小蝶转而轻轻一笑,话里透着落寞:我自认不及你聪慧,更不及你这般让人眷念,可我毕竟还是女人,女人的心总还是不失那一窍玲珑,男人要什么,或者说要的是什么,我还是大抵明了的。
一时间,屋里只剩斑驳光影,小蝶的话成了寂静的开端。不知道碎红听进去了多少,或者说听进去了什么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两个女人,都沉默下来。
楼上先会儿饮过残酒的海棠又悄悄展了半朵之时,楼下的人默默离开了。
终于又是无人来过的那样,碎红坐在料子旁侧,手里端着一杯新茶,茶在指间冒着热气,头上琳琅小坠星光点点无声浅唱着属于金玉的声响。人汪汪一双宁静无痕的眼睛看过来,光阴都沉默着碎掉了。
刚才小蝶走时,背影是那么孤单,似乎碎红只需扬手一挥衣袖,这个戏一样的影子就会轻轻无声倒下去一样。而碎红只是端坐在那里,说话时声音有着平日里少见的温存:妳手太凉,回了,多多调养。
小蝶的背影定了定,回了小半个脸,其上星点莹莹,肩膀微微抽动着,启了步子远去。
碎红站起来,对着已经出了门的背影讲道:他一来,我就告知你。
话瞬间淡绝在空气里,也不知道孤单着默默离去的女子有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