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火风阵阵,这番炎热,让人不由觉得,这烈日若是再近上一分,这风若是再疾上一丝,说不定这世间万物就这般被烧成灰烬了。
这般天气,最是慵懒,不说人们乏力犯困,便是连枝上的知了也懒得出力鸣叫了。
张家庄的午后,静谧依旧,只是风却在不知不觉间停了,空气说不出的沉闷,午睡的人们在席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一切,都仿佛在酝酿着甚么一般。
片刻之后,张家庄便如点燃的鞭炮一般,轰然而响,而点燃引线的,便是张强匆匆带来的一句话。
片刻间,人去庄空,除去几个老弱妇孺,张家庄几乎所有人,扛着斧头铁锹,浩浩荡荡往碧寒潭赶去。
“我儿啊,儿啊……”碧寒潭边,人群中一个妇女大叫两声,立刻瘫软在地,不省人事,众人惊乱,连忙将其扶坐而起,争掐人中,而旁边一个汉子,脸色铁青,上前将张汉抱起,慌张四顾,大叫到:“启和,启和,快来救救我儿,快来救救我儿!”
人群中急忙走出一人,约莫五十多岁,三寸灰须,身形削瘦,行为动作间自有着几分温文尔雅,倒是不同于这些粗壮的庄稼汉子,此刻被张汉父亲急唤,显是懂些医术,道:“莫要惊慌,先清洗一遍伤口,以免感染,再送往我家中医治!”
那汉子抱着怀中儿子,迅速奔到碧寒潭边。启和已先一步赶到,伸手便要掬水清理伤口,殊不料手一入水,猛地身躯一震,慌忙抽出,惨叫一声:“啊哟!”
众人尽皆投去奇怪目光,见其半跪低头,右手不住颤抖,那汉子惊道:“怎么了?”
“好烫,潭水好烫!”启和面容扭曲,显是十分痛苦,而右手短短片刻,已然一片通红。
众人惊诧,众所周知,这碧寒潭水,便是以其“寒”而得名,平日众人劳作,累热之时,便喜爱到潭边歇上一时半会,擦擦身子聊聊天,潭水一直冰寒清爽,怎可能将人烫伤?
众人不解,伸手欲试,一触便缩,皆是变色,惊道:“怎地如此邪门?”
这时一个孩童自其母亲怀中探出头来,怯怯地道:“是陆……”一个“陆”字还未吐出半个,忽地被其母亲捂住了嘴。
这时忽有一道愤怒至极的喝骂传来:“我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来碧寒潭玩耍,你怎地如此不听话!这下张汉被水怪断了一臂,生死尚且不知,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今后如何面对他爹娘!”
文主低着头,眼泪不住,抽泣不停,吓得瑟瑟发抖不出一言。旁边有人劝道:“文主在这帮孩子中虽然年纪最大,但毕竟也只是个孩子,你也莫要太过责怪了。”
责骂文主之人,显是其父亲,也是这张家庄的村长,约莫五十余岁,此刻闻言,仍是怒气未消,伸手便是一个巴掌,直甩得文主仰面而倒,张嘴大哭,喝道:“若是张汉有性命之忧,我便拿你抵命!”
这时几个妇人连忙抢上来,两个将文主扶起,不住安慰,另几个道:“村长,切不可胡说,小孩子的事,哪能算得了准,伤了一个,是谁也不愿见着的,但既然伤了,便要想办法补救才是,莫要再牵连另一个了。”
村长闻言,哼了一声,道:“莫要替他求情!张汉若真要有事,你看我不将他扔进潭中喂了水怪!”
文主闻见“水怪”二字,忽地全身一抖,脸色在瞬间又是惨白了几分,那两个妇人连忙道:“不怕,不怕,你爹说瞎话吓你的,他怎舍得……”然而,话越说文主的脸色越是不对劲,几个妇人哪知发生何事,只道是其害怕,但村长作为其父,却是隐约猜出几分其心境,当下是眉头一皱,厉声喝问道:“怎么了!”
文主全身一颤,慌忙道:“陆……陆离被水……水怪抓到水……水下了。”
此言一出,众皆大惊,村长怒上心头,面目狰狞,猛然高抬右手,上前一步,作势欲打,却被几个妇人死命拉住,兀自怒不可遏,破口大骂道:“你这畜生,你要等他死了再说不成!”
人群中慌忙跑出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惊道:“你说甚么?陆离……陆离他……他被水怪抓到碧寒潭中了?”
这个人,一身寻常农家打扮,乍一看,倒是无甚特别,但多看两眼,便可觉其浑身上下,自有一股非常气质,只是此刻,眉宇之间却郁结着浓浓的忧愁。
这个人,豁然便是十二年前云林城陆家的陆飞,除去衣着服饰,十多年来,倒是未有甚么变化,只是相比从前,容颜苍老了不少。
这时有人一旁道:“这潭水便如开水一般,若真的被抓到潭中,只怕……”
一人连忙打断,竖起中指:“嘘……”那人赶忙住嘴。
村长身躯一震,神色难看面如火烧,道:“陆飞,这……我们还是想办法救出陆离要紧。”
陆飞闻言,脸色瞬间便如死灰一般,耳中“嗡”的一下,已不可闻见周围人声,只不住回放着十二年前,那个恐怖悲伤的日子,族长陆战的临终托付之言,一遍又一遍……
每回放一遍,他的脸色便苍白一分,每回放一遍,他的身体便颤抖更甚,不出几遍,他只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崩塌,嘴中不住喃喃道:“我……我……”
村长见状,脸色更是难看,慌忙转身对众人道:“大伙儿速速下水救陆离!”话说出口,这才想起这碧寒潭中几如沸水,又有谁敢跳下?陆离若在其中,又岂有存活之理?倘若凿渠放水,这碧寒潭水深无比,只怕至少也要半月之工,辛苦劳累,最多寻个残缺尸身,更何况水怪凶残,只怕此刻,陆离便已是尸骨全无,更别提半月以后了。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只盯着村长,动也不动,说也不说,村长不由得一时愣在了当场,尴尬无比,手足无措。良久良久,不知谁发出一声长长叹息,众人将目光齐齐移向陆飞,村长也长叹一声,表情悲痛,道:“陆飞,算兄弟对你不住。”
陆飞脚软跪地,他自是知道,陆离只怕已是不在人世了。只是,他实在不愿接受。遥想十二年前,天狗食日之日,陆家上下尽被屠戮,族长陆战拼了性命,只留下陆离这一独苗,临终之时将其托付与他,那托付之言仍旧清晰在耳,但他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却已然无法兑现了。
他,是陆家的罪人,罪该万死!
陆飞一念及此,忽地全身一颤,豁然站起身来,双目之中,目光凌厉,射向那碧寒潭,面色之中,含着一丝决绝之意,拔腿便往碧寒潭奔去……
碧寒潭底,深不可测。
未知深处,白如昼日,水下之物,皆在这光芒映照之下清晰可见。白光中心,有一黑雕一动不动,缓缓下沉,渐渐落在潭底一块黑石之上。其右爪之中,紧紧抓着一个全身发光、白得犹如透明的孩童,长长的尖爪已然深深渗入了肉中。
这个孩童,自然便是那众孩童口中的“怪物”,岸上那悲痛欲绝的陆飞之子,或者,准确地说,应当是云林城陆家族长陆战之子,陆离。
自黑雕吃痛吐下张汉再度钻入水中,陆离便欲立即放开其翅膀迅速脱身,但那黑雕水中何等灵活迅捷,其五指未松,黑雕已然转身,坚硬有力的双爪直朝其伸将而去。
他落入水中,本能闭眼,此刻双眼尚未完全睁开,哪里知道危险已然逼近,模糊恍惚间,便突觉全身上下多处齐齐巨痛,突兀至极,一时之间,痛不欲生,不由自主全身一震张嘴大叫,却被涌来的潭水呛住鼻喉,随即大脑一片昏沉,喝下两口水后,挣扎几下,便是昏迷了过去。
黑雕将陆离身躯抓实,往水下飞窜而去,便在这时,陆离全身忽然发出万丈白芒,越发耀眼,与此同时,那黑雕突然一声凄厉惨叫,身体不住抽动,随即僵直不动,便是如一块石头般径直沉了下去。
良久良久,一人一雕,才沉到潭底来。
若是寻常情况,这样深的水底,这一人一雕,都早已是死尸无疑,但那一片耀眼白芒,却让一切变得诡异莫测起来。那雕不是寻常雕,那人不是寻常人,自然也不能以常理而度之。
这时,陆离身上的光芒忽地闪了几闪,随即忽亮忽暗,片刻之后,突然光芒大耀,将光芒中心所有物事尽皆掩去,待到光芒消逝,一人一雕,却是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