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批评明代文风,一般都说它虚浮。这是因为明代文人大都喜欢标榜声气,强立宗派,然而了解国计民生、接触社会实际的人很少,因此文坛上此起彼伏似很热闹,然而旋兴旋歇成就不大。明末清初三大学者——黄宗羲(公元1610—1695年)、顾炎武(公元1613—1682年)、王夫之(号薑斋,公元1619—1692年)怀抱亡国之痛,探求明代政治文教的得失,重新对明代几种突出的坏学风作了批判。他们的学术成就各不相同,文学见解也不完全一样,但因出发点有一致之处,故而在理论上有很多相近的地方。
他们都很重视文学的社会作用。顾炎武说:“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与人书三》)这话就是有代表性的。他们的文学思想基本上属于封建正统的思想体系,但他们关心当前现实,强调经世致用,因而企图设法补救时弊。
从文学上来说,他们对明代诗文的各个流派都有不满。王夫之在《明诗评选》卷四评汤显祖诗时说:“三百年来,李、何、王、李、二袁、钟、谭,人立一宗,皆教师枪法,有花样可仿,故走死天下如鹜。”顾炎武《日知录》中有《文人摹仿之病》一条,说:“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他指出某些人的毛病在胸中有杜诗与韩、欧文之蹊径,故而“终身不脱‘依傍’二字”。黄宗羲在《金介山诗序》等文中提出了同样的见解。
诗文确立宗派,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流弊?王夫之解释道:“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薑斋诗话》卷二)这等于说宗派一立,也就设下了框框,宗派内部遵循的一些写作原则,也就成了束缚作者创造活动的僵化模式,学习者钻进去后,必然丧失真实的思想感情。这种论断有不全面处,然而用在批评明代诗文各流派时却还恰切。
三人经历国破家亡的大变故,心中都有深沉的悲痛,因此论诗着重亲身经历、切身感受,反对浮泛之作,推崇血泪之作。王夫之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薑斋诗话》卷二)黄宗羲说:“盖诗之为道,从性情而出。人之性情,其甘苦辛酸之变未尽,则世智所限,易容埋没。即所遇之时同,而其间有尽、不尽者,不尽者终不能与尽者较其贞脆。”(《陈苇庵年伯诗序》)即使是那些经历过社会大变乱的人,对时局的感受,在程度上也大有不同。一些所得甚浅而惺惺作态的人也不能写出真有性情的作品,只是那些孤愤绝人的作者,迫于中之不能自已,“而后至文生焉”。在《万履安先生诗序》中他甚至还提出“史亡而后诗作”之说。处在每个封建王朝危亡之时,统治阶级的文人中总是出现两种倾向,一逃避现实,一悲歌慷慨,后者往往成为古代诗文中的杰出作品,尽管这类作品之中往往伴随着浓厚的感伤情调。
为了强调真实感,王夫之还反对讲求炼字炼句,贾岛《题李凝幽居》诗中的名句“僧敲月下门”,起先拟作“僧推月下门”,经再三斟酌,且经韩愈指点,才决定用“敲”字,从而传下了“推敲”的佳话。王夫之认为大可不必费此苦心,作者如果“即景会心”,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只需顺其自然就是了。“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这里所举的例句,发表的议论,都很偏颇,是不妥当的。创作而不讲推敲,则字句如何能精炼?认识如何能深化?写作如何能提高?这里王夫之片面地发展了《二十四诗品·自然》中“俯拾即是,不取诸邻”的观点,认为诗人必须及时捕捉住刹那时“即景会心”的感受,“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这就是一种强调灵感的诗论了。它对后来王士禛的神韵说有影响。
王夫之对构成诗歌意境的问题还作了分析。诗歌的内部可分“情”“景”两项因素,但“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不过二者结合的好坏还是有程度上的差别。“神于诗者,妙合无垠”,也就是说二者取得了高度的和谐,宛如天衣无缝。“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这就显得有所偏长了。例如李白《子夜吴歌》中云“长安一片月”,可作“景中情”的例子,从月夜景色中透露出“孤栖忆远之情”;又如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诗中的“诗成珠玉在挥毫”之句,则可作为“情中景”的例子,从兴高采烈的情绪中“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比较起来,“情中景”更难写,所以古人的名句大都是景语,在形象生动的诗句内寓托着深厚的感情。因此他说:“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独到的体会和感受〕轻安拈出。”(《薑斋诗话》卷二)这也是一种经验之谈。他已认识到抒情诗的一大特点,作者不能单纯地吐露心声,作简单的陈述,即使是那些写作水平很高的诗人,也难于在“情中景”的作品中见功夫。这就说明诗人应该借助外界事物的景象映衬内心的感情,采用融情入景的方式表现。这里对抒情诗的形象问题作了比较深入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