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国古代文学理论的一大特点:一些优秀的批评论文,往往也就是不朽的文学名著,而那些用抒情诗形式写作的名篇,更是千古传诵,广泛流传。杜甫首先写出《戏为六绝句》,开创了论诗绝句这一新的体裁,后代一直有人运用它进行写作。总的说来,这种作品又可分为两类。南宋戴复古作论诗十绝,偏于阐说理论;元好问作《论诗三十首》,侧重在品评作家和流派。一般说来,用抒情诗这一文体阐述理论,总要受到形式上的牵制;诗歌用来说理,则常是丧失其抒情的特有情趣,词既不能曲折尽意,也就妨碍了精义的充分表达。因此,这一类作品难于取得令人满意的成就。元好问的论诗绝句,用形象化的语言表达深切的感受,议论风生,情韵盎然,并不丧失抒情诗的长处。因此,这一类作品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后代论诗绝句的成功之作也以后一类为多。
元好问(公元1190—1257年)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县)人。他是金代最著名的诗人,所作绝句《论诗三十首》,纵论文坛上的兴衰成败,表现出很高的见解。他在第一首诗中开宗明义地说:
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
查慎行《初白庵诗评》说他“分明自任疏凿手”,点明了这一组诗的宗旨。元好问向以评诗精到自负,《答聪上人书》曰:“……至于量体裁,审音节,权利病,证真赝,考古今诗人之变,有戆直而无姑息,虽古人复生,未敢多让。”他在论诗绝句中作清本穷源的探讨,目的是在总结前代的创作经验,指导当前的文学活动。
《论诗三十首》中论述了魏晋南北朝、唐、宋三大阶段的诗歌。我国的五、七言近体诗,经过魏晋南北朝的创建阶段,唐代的鼎盛时期,宋代的开拓演变,这时又面临着一个如何发展的新局面。每当历史上出现转折的重要关头,总有人出来作正本清源的探讨,我国古代文人讲求“入门须正”,处在纷纭复杂的情况之下,诗坛巨子元好问自然要从总结历史经验着眼,先把正体和伪体区分清楚了。
金朝原是游牧民族建立起来的国家,文化比较落后,但到后期时,由于不断输入中原文化,也就迅速地达到了和南宋文坛相近的水平,而它的诗坛也为苏、黄的诗风所控制。和南宋的许多诗人和诗话作者一样,元好问也反对江西诗派,《自题〈中州集〉后》曰:“北人不拾江西唾。”这与《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八中申明“不作江西社里人”的态度是一致的。
但在金代文坛上,苏轼的影响尤为深广。元好问本人受苏轼的影响也很深,但他自有其文学见解,觉得诗歌要向正确的方向发展,必须克服苏诗的很多流弊。《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六曰:“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顾奎光《金诗选》解此首谓“苏诗取材极博,亦不免杂,说得深婉”。说明元氏对苏诗的许多“新”创成分是不满的。
《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一曰:“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这里指斥古人次韵和诗之弊。早期的和诗之作本不拘体制韵脚,而自元稹、白居易和皮日休、陆龟蒙等人起,反复唱和,刺刺不休,争奇斗险,不免趋于形式。宋代的苏轼和黄庭坚等人更以此为逞才的手段。这样产生的作品,必然缺乏充实的内容和深切的感受,其末流已成为文字游戏。
《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五曰:“乱后玄都失故基,看花诗在只堪悲。刘郎也是人间客,枉向东风怨兔葵。”这里批评刘禹锡诗存讥刺,而其真实用意,恐怕仍在纠正苏诗之弊。因为苏轼曾学刘诗,也喜欢微文讥嘲。
《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三曰:“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苏轼受庄子的影响很深,喜俳谐为文。黄庭坚《答洪驹父书》曰:“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这在元好问看来,也是亟待克服的弊端。
由此可知,元好问对当代文坛上的许多弊病作了针砭。他对苏、黄的诗并不否定,对苏轼的学问成就评价尤高,但从总结创作经验而言,却又觉得必须克服发展中的许多流弊。《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二曰: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这就说明,他的写作《论诗三十首》,寓有力挽狂澜的意思。
元好问论诗重“雅”。他在《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自我介绍道:“初予学诗,以十数条自警云:无怨怼,无谑浪,无骜狠,无崖异,无狡讦,无媕阿,无傅会,无笼络,无炫鬻,无矫饰,无为坚白辨,无为贤圣癫,无为妾妇妒,无为仇敌谤伤,无为聋俗哄传,无为瞽师皮相,无为黥卒醉横,无为黠儿白捻,无为田舍翁木强,无为法家丑诋,无为牙郎转贩,无为市倡怨思,无为琵琶娘人魂词,无为村夫子《兔园策》,无为算沙僧困义学,无为稠梗治禁词,无为天地一我今古一我,无为薄恶所移,无为正人端士所不道。”这里着眼于用儒家的道德规范提高个人的修养。假如诗人能够规避上述弊端,也就可以说是近“雅”了吧。联系他对苏诗的评价来看,其中有说得合理的地方,但也有过趋保守而失之于迂拙的毛病。例如他反对怨怼、讥刺,就会消弱文学的批判作用。孔子论诗已经肯定了诗有“可以怨”的功能,《诗经》中不乏尖锐的讥刺之作,元好问连这样的传统都不敢继承,要求作家束手束脚地规行矩步,就以正统诗论而言,也是落后的见解。
《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八曰“古雅难将子美亲”,则是以为杜诗最得“古雅”之长。这里所说的“雅”字,具有更深的含义。元氏论诗以唐人为指归,而在唐人之中,尤其推重杜甫。他曾撰《杜诗学》一书,在《杜诗学引》中备致敬仰之意。杜甫自述学诗心得云“法自儒家有”,继承的是儒家的诗说。所谓“古雅”,就是指风雅比兴的传统,也指温柔敦厚的诗教。这是儒家诗说的最高准则。《杨叔能〈小亨集〉引》中说:“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无它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其是之谓本。”他在《陶然集诗序》中要求诗人“复古”,也就是要求归复到自《三百篇》至唐人的风雅比兴、温柔敦厚的“本”上去。这是元氏清本穷源之后向诗人指出的归宿。
所谓“诚”,也就是《论诗三十首》中反复强调的“真”。“心口别为二物”,是谓不诚;而他在《论诗三十首》之六中批评潘岳“心画心声总失真”,也是从个人品德着眼批判其不诚的。《论诗三十首》之十一曰:“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查慎行曰:“见得真,方道得出。”则是重在亲身体验,反对凭空抒写,模糊影响之谈。因为“心声只要传心了”,只有写出了亲身的深切感受,这样的作品才能“真”“诚”。
基于这样的认识,元好问能区别“正体”和“伪体”,从大处着眼,把握住重要的文学流派。
他在《论诗三十首》中除了推重杜甫的古雅一派之外,还推重曹〔植〕、刘〔桢〕的豪气一派和陶〔潜〕、谢〔灵运〕的高韵一派。《自题〈中州集〉后》曰:“邺下曹、刘气尽豪,江南诸谢韵尤高。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可以与此互证。因为推重建安风骨,所以反对张华的“风云气少”;因为推重陶、谢风流,所以也重继承这一流派的白居易、柳宗元。因为重视豪气,所以推重李白、韩愈等人之作,而反对卢仝、孟郊等人的险怪、苦涩诗风;因为重视高韵,所以推重谢灵运的自然,而反对陈师道的拗朴。但元好问论诗并不采取一笔抹杀的态度,例如他多次批判过“温、李新声”,而在《论诗三十首》之二十八评江西诗派时则又指责其“精纯全失义山真”,认为李商隐的诗中还有其“真”处。这些地方可以看出他的评诗见解还是通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