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丽日当空,水平风顺,我大伯的排阵已经过了沱市转眼就要进入芦江古镇,虽已入夏,但太阳并不毒人。芦江古镇上忙忙碌碌,在芦江回水的一侧,很多姑娘媳妇在洗衣服,其中一个姑娘生得面如满月,却并不专心洗衣服,用手遮在眉处向上游长长的排阵眺望。我大伯也看到了那个姑娘,满心喜欢,不由站在排头,唱起了江湖上的排歌:
哥放竹排到芦江,看见妹——
妹在芦江洗衣裳,
手牵衣裳随水摆——妹妹真个叫好看!
哥哥撑篙过险滩。
哥放竹排到芦江,看见妹——
妹在芦江洗衣裳,
清江照见妹妹的笑额——哥停长篙不着忙
慢慢细细过靖港!
那姑娘看着我大伯唱得好听,干脆不再洗衣,向远处的排阵,挥舞着手中的手绢。
我大伯接着唱了起来:
清风吹起花手绢——
河水浮起乌杠子船,
我行排来排不前——
问起妹妹好多年。
我大伯唱得起劲的时候,忽然感觉空中有飞丝走过,顷刻之间整个竹排仿佛被抛了锚,只有江水在竹排间流过!
我大伯知道也许中了姑娘的藕丝吊舟!似乎那姑娘的手一挥,他没料到这个姑娘还有这样的毛法,十分惊叹。
我大伯不由得哈哈大笑,随后从竹排一头,拿起一个竹篮,在江中舀起一篮水,均匀地撒在竹排边缘,那竹排竟又开始走动。
我大伯又尖着嗓儿唱道:
莲叶有根水推不动额——
今年还是去年的嫩生生!
莲藕好吃额——丝缠嘴。
妹妹留我嘴对嘴!
此刻那姑娘一脸通红,急急地收好衣裳也没看我大伯一眼,转身就走!
从此,我大伯的排阵和他的人生在古镇就打了一个湾,很多的爱恨情仇开始像芦江荡里的芦花,纷纷扬扬满天地的飞落。
我老家在洞庭湖以南的湘江边上,太阳在升起和落下中清澈而又通红着美丽的湘江,夏夜,一河江水在满月的映照下,平静澄明,却并不一定数眼就可以看穿。
很多年前,我即将离开这个水乡小村,要到长江头的一个城市读大学的某个晚上,我又看到了这些情景。仿佛我的离开等同于我大伯生命中的一些场景,让他无限的伤感。我大伯只有我一个儿子,我知道日渐衰老的他在耽心什么,而他曾经又在伤感着些什么。
我大伯在老家种田,一个作田汉子,天天在泥里土里翻腾,身上竟不见半点泥巴印子。一身干净的土布衣服,扛把锄头走起路来像风吹过田埂,几亩田被他侍弄得像一封书。
大伯种的是水稻,却非常怕水,除了稻田里的水不怕,什么水塘小河他都不敢挨到水边,甚至洗锄头都在家里的水缸舀水洗。天气热的时候大家都去小河里洗澡,他却提桶水站在自己的屋檐边,反着手斜拉着澡巾在悠哉悠哉擦背。
最开始的时候出集体工,我大伯做事肯下力气,每年赚的工分是全生产队最多的,加之我大伯生得高挑俊美,又是单身,常常惹得姑娘堂客们和他开玩笑,出工时,谁都愿意和他分在一组。我大伯会天南海北的说笑话,说的故事几乎都与水和行船有关,说到紧张的时候,大家都停下活计屏住呼吸,我大伯起起伏伏轻轻重重的声音,就像腊月里社员们等待会计结算出一年的单价时,算盘珠噼噼啪啪地响!
我大伯很有女人缘,却并不中意于某一个女子,满嘴水和船的故事,仿佛就是他经过一般的绘声绘色,却又是那么怕水,终于惹恼了生产队的姑娘堂客们。在一个收工较早的上午,终于被五六个女人抬着架着,扔到了柞树塘里,柞树塘是生产队的一个过水塘,才一人多深。女人们的笑声,掩盖了我大伯的哀求。
当大家看到他在黄黄的水塘里乱扑,喉咙里像深夜看见鬼一般地哭嚎时,才知道我大伯不但不会水,而且对水竟然真的有一种让人心寒的恐惧。从此大家再也没有和我大伯开这样的玩笑。青春和岁月让几个钟情于大伯的姑娘无法等待谜团的解开,我大伯终于打了一辈子单身!
然而我大伯好像也并不在意,只是在夏夜皓月的江堤边,孤独的他远望着从南而来滔滔述说的湘江,偶尔会从眼睛里涌出酸酸的泪来!
大伯早年却是一个排客,在湘沩长江一带贩河竹,人送外号蛟排客。从沩山买进竹子经沩水走古镇到湘江,下洞庭,再在长江各码头卖掉,远的据说卖到了芜湖南京。排客不是人人能做的,大江大湖,无风三尺浪,更多的时候风高浪急,河弯滩险,经常有排客人货无归,我大伯却总能换得一卷卷的票子,搭小火轮回到古镇。
大伯并不是古镇人,古镇却是他最心驰神往的地方。古镇芦江,东望铜官,湘、沩二水在这里合流,千多年之前的唐朝就开始兴旺发达。湘阴、益阳以及宁乡和善化的粮食、土产多以此为集散地,然后上发长沙湘潭,下到洞庭及长江沿岸,曾为全国八大米市之一,商贾云集,市场活跃,有“小汉口”之称。
大伯身材瘦高,浓眉大眼,仪表堂堂,却打了一辈子单身。这和他流连古镇几乎出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那天,他走排看到了洗衣裳的雪狗。
雪狗是古镇洪泰坊的一个婊子,生得丰满匀称,肌肤白得像冬日洪泰坊主楼脊瓦上厚厚的雪,不大不小的胸脯正如李记香干店才出锅摇摇晃晃的豆腐脑,那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滴溜溜滚过去,人人都以为对自己含情。如果码头边河风吹摆的杨柳树还不能说出她的风韵,那么有一个比喻你可能会要动心,雪狗在古镇最繁华的半边街走过时,两边的啧啧人群,像水蛇游过芦江后分开的波浪。
雪狗最旺的时候,长沙城里曾经有一个阔少,包小火轮来到古镇,花了三十个大洋,也只是让雪狗陪一个时辰酒菜,一起逛了半天庙会。那白藕一样的手摸没摸得,别人不晓,但没拢得身,这是行内人都知道的事情。雪狗轻易不会和人上床,不管你出多少钱。但碰到她喜欢的,她却主动投怀送抱,而且会把你拉到她的竹席上,这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什么叫作“当得饭”。
这里有必要说说雪狗的那铺竹席。青青竹席,用极薄极韧的益阳绵竹篾编制,冬天温软,夏天爽凉,还可以折起来。睡在上面就像睡在起了微风的湘江上一样,在上面翻身,那席子像有感应似的托着你,压下去,就感到一股反力,躬起身感觉它在推你。用俗话说,这铺席子晓得“接浪”!
雪狗有了这铺竹席,正如鱼有了水,火有了风,深山有了老虎,大海有了蛟龙。谁能和雪狗在那铺席子上度过良宵,即便就死了,也是值得的。
与雪狗在这席子上共赴巫山的,自然有我的大伯。大伯贩河竹赚了数不清的钱,最后也都扔到了这铺席子上。
在这软席上和雪狗共赴巫山的还有一个和尚,也就是古镇西头芦江庙的住持。
法无和尚什么时候来古镇的,已无可考。但芦江古庙俨然变成了法无和尚经营的店铺,他不但独霸了本镇的钱纸香烛鞭炮的生意,而且进得大殿,必先捐功德钱,方可问卦卜吉,祈愿还香。
有两件奇事让芦江庙名声远播。
第一奇,放生池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蓄养的一只大王八。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那只活王八少说也有五百年了,有脚盆那么大,青青的壳儿,雪白发亮的肚皮,人少的时候,在池里悠哉游哉,人多的时候,就趴在那儿,盯着过来的人看。人们从放生池边走过,只要对着王八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会感到如佛附身,万念俱空,视钱财身体都为乌有之物,当然那些个尘世的烦恼困惑也烟消云散了。
有些庙里也有放生池,可那个水啊,浑浊不堪,死鱼的气味甚至直冲大殿,混杂在各种香火之中,实在蒙羞我佛。芦江庙的这个放生池,池底的黑白石子历历可数,鱼儿黑影在石上匆匆掠过,从不换水,却没有一点屑沫,几株睡莲,一年四季的开着异香的白花,真像在睡梦中听着古刹的钟磬。
还有一奇,就是庙门前两个巨大的石狮。这个是法无和尚从对河的丁字湾麻台山,有名的石匠舒九神仙那儿化来的。一对狮子栩栩如生,雄狮面目狰狞不怒而威,母狮含饴弄崽慈祥安逸,一个少说也有五千斤。说来更加神乎其神,法无和尚分两次运回,过湘江的时候,就他一人踩水双手托着狮子过来的,他下水的时候闲杂人都被赶到百丈开外,不准观看。上岸后才用二十个和尚用滚木垫底的方法,拉到芦江庙前。踩水托狮听说是真的,二十个和尚棍撬绳拉也却确有其事。
这两件奇事,让古镇人甚至过往的客商,无不对芦江庙深怀敬畏之心,而又威慑于法无和尚无边的法力。芦江庙因此更加香火鼎盛,鞭炮之声终日不绝!
古镇大概在民国三十七年左右达到全盛的顶点。这中间芦江庙的钟磬,洪泰坊的浪笑,街头此起彼伏的叫卖,卖唱说书的吆喝,麻石板路上拥挤的车滚马踏,以及码头外船桅林立和乌舡子之间起伏的垃圾泡沫,夹杂码头内飘荡来的芦江曲酒和靖港香干的清韵,构成了一幅盛世上河图。
一到晚上,到处的店铺人家、寺院青楼都点起了红红的亮壳子,河边的花船上弦乐轻轻飘起,臭干子和火焙鱼成了下酒的好菜,天上的圆月也羡慕人间的快活,偷偷地藏进了微微起伏倒映着这一切梦幻的芦江,又好一幅芦江花月夜!
可以想象,是怎么一个繁华,早生几十年,你也会和我大伯一样,流连忘返。当然你得有钱,我大伯有的是钱,钱不多的时候,他就又去放排。
法无和尚也上了雪狗的席子,这件事,我大伯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日,大伯去庙里磕头,保佑自己行船无大浪,赚钱早还乡。当他把头磕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到后堂有女客的调笑声,而且发出那嫩脆声音的正是雪狗。
我大伯不由得感到无限的凄凉和恼怒!而且雪狗告诉他,那天听到他唱排歌,唱得那么好,她高兴得跳起来,那时她就爱上了这个高挑英俊的排客,当她挥舞手绢起劲的时候,是一直紧盯她的法无和尚使了一招“藕丝吊船”。法无和尚掰断一节藕,抽出丝来在河码头随手一挥,就吊着了我大伯的竹排,只是我大伯还以为是雪狗的法术,用一招“竹篮打水”立马破解。法无见雪狗离开,才没有鼓捣出是非来!
我大伯知道睡过雪狗的人还有很多,我大伯还没有足够的钱赎她出来,就算是能赎,怕他法无和尚也不肯。可恨这个法无和尚作为庙里的住持,本应研修佛法,超度困苦解人危难,却把金钱看得如同命一般,不交功德竟然连大殿都不能进。当他和那个大王八对视的时候,总感觉心生寒意,若不是连忙移走目力,还真有些站不住。而今这个和尚身怀邪术,无人能制,不但是雪狗,即便是古镇所有的人,只怕都难逃他的淫威。
走到庙外的时候,大伯从褡裢中拿出一些米迎空一撒,庙门前大樟树上那些眼尖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下来,抢着米粒。那不多的米粒说来也怪,好像怎么也抢不尽,有些麻雀都抢到了大殿,甚至在佛像头上都争抢起来。等和尚们来驱赶的时候,已在佛头上屙了不少的鸟粪。
法无无名恐慌,急忙走到庙外,看到樟树上嘈杂的麻雀,和我大伯临风而去高瘦的影子,想起刚才在后堂和雪狗的调笑,他似乎知道了个中的缘由。
佛头着粪,非同小可,法无非常气恼,吩咐弟子们赶快给佛祖打扫,鸟粪虽然清干净了,但总是留下些印痕擦不掉。法无摸着出汗的秃瓢,甚至感觉自己头上都疙疙瘩瘩的。
法无个高体肥力大,那东西也大,让雪狗浑身受用,那床竹席不会因为承受过重而少了造化,夜半的时候,法无满意地溜出洪泰坊时,雪狗已经开始做她的美梦了,然而梦里全都是我大伯。
她觉得和我大伯在一起确乎另外一种景致。打个比喻吧,法无给雪狗的是一碗扎实的米饭,似乎没有它不能饱肚,我大伯给她的是一碟碟好吃的炒菜,没有菜吃饭还吃个屁。
雪狗就这样,饭菜、菜饭,梦醒、醒梦。全然不知道法无和尚在雪狗的竹席某根竹篾的背面,悄悄地画了一个怪异的符。
当第二天傍晚,我大伯来的时候,雪狗已梳洗干净,早饭中饭晚饭,变成了一桌风流万种的夜宵。然而这一夜,我大伯却没有尽兴。雪狗的身子好像他放着的排,来到了一条他从没去过的大河,风浪有些乱摇,该推的时候,它拉。该顶的时候它让,瞎忙了一夜,两次都跑到席子上,把席子弄得胡浸浸的。
我大伯非常懊恼,雪狗巴巴地望着他,只用脚狠狠地踢他。大伯首次被一个姑娘瞧不起,很没意思,但他感觉这中间肯定有蹊跷,他似乎看到法无和尚在大殿,一边念经,一边捂着嘴笑。
累了一夜,我大伯都熬出了黑眼圈,稀里糊涂的睡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他挤在众多的信男善女中间,远看着大殿里的法无和尚在阴阳着眼,当当地敲着木鱼。
我大伯扶着大石狮那个恨啊。他忽然感觉那石狮,随着木鱼的起伏竟然有些震动,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用手重重地拍打石狮的肚皮,像一个瓜农体会他的西瓜是否成熟。我大伯似乎知道了什么,他走开。不久又回到石狮面前,他轻轻说了声得罪,就把一些爬山虎的籽扔在两个石狮的脚下。当然这一切没有人注意,别人心中只有虔诚和顶礼,哪会有心思去猜想一个排客的行为呢。
不久后,紧挨着两个石狮长出了一些爬山虎的藤。开始没有人在意,等藤长到石狮的脚上时,法无才发现,他也觉得好玩,应该是芦江庙兴旺发达祥瑞之兆吧。直到藤长上了狮头时,他才感觉不对。因为藤长得太快,爬山虎的脚也不像是爬在上面,而是长到了石头里,这些爬山虎好像从石头中间能吸取养料,甚至在法无的眼里,他觉得石狮在一天天变小,最开始爬上藤子的狮脚,有些细微的发烂。法无吓出一背心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