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已经开始按规划翻修兴建,我家的老房子也在改造之列,年前杀年猪,年后就要起手了!父亲盛健爹对于古镇改造还是支持的,不然整个镇子就要倒塌烂掉,他曾经为古镇的衰败而长吁短叹。而今,在古镇的临河码头,他大声地说道:改造可以,别尽整些新老东西!
杀猪的李兴旺约好了早晨7点来。7点钟天还没有大亮,果然,一阵嘶哑的摩托声在我古镇的老家嘎然而止。李师傅系着一条油乎隆冬的腰围巾从车上跳下来,一边打摩托车的边撑,一边卸下后架上的长澡盆和行头。
盛健娭早已把一大锅水烧得滚开。杀猪的师傅了得,走进猪栏里,伸手一把抓住猪尾巴。那头猪也是感觉场伙不周正,一声不吭地躲在一角,只在李师傅来抓的时候,才急急地跑到另一角,等李师傅抓住它的尾巴,用力往外拖的时候,那猪终于拼命地叫开了。任凭那猪四蹄绷直,死死地抵着地面,也被老李拖到了板凳边。
盛健爹正要帮忙按猪,老李说了声:不必!只见他把猪头往板凳上一摁,左脚点地,右脚一抬就把个近两百斤的猪都顶到板凳上,顺势把右膝跪在猪身上,那猪就只剩下四蹄在悬空乱蹦踏。老李拿出反含在口中的点血刀提在手中,只听得他唧唧哝哝地念道:畜生畜生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
盛健爹笑了起来:“不怪吃来不怪宰,转世再莫投猪胎”。盛健爹不怕报应,世道这么好,他还要多活几年,自家喂的猪,肉香,不掺假!
只见李师傅把刀往猪颈下一插,稍微停顿就抽了出来,点地的脚,还顺势把接血的脚盆踢正。猪叫唤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力气。老李把他的点血刀在猪身上,抹干血迹,又轻轻地用一块白布拭擦干净,放进了摩托车边挂着的一个精致竹篮里。随即,猪已被老李丢在了放好麻绳的澡盆,几桶滚开水一边淋着,一边拉着麻绳在澡盆里前前后后反复地拖拉,间或把猪翻边。
盛健娭非常麻利,已经把猪血拿去烫好,再出来的时候,猪已被李师傅抱着横放在板凳上,毛褪得差不多了。李师傅另拿一口小刀,在猪后脚上划开一道口子,把一根长长的带横把手的乌铁棍,插进刚开的那个口子,顺着猪皮朝各个方向通下去,有时候四五尺长的铁棍都没进了猪皮。随后,李师傅就鼓起腮帮凑着那通铁棍的小口吹了起来,到底是身大力不亏,几下子就把个猪吹得撒开四脚“白胖白胖”的,随手一根小麻绳扎紧猪脚的小口,一边用木棍轻轻敲打猪皮,让整个猪都绷起来,又用刀在猪身上没有去掉的杂毛修干净。
盛健爹已经安顿好了钱纸香烛,鞭炮一响,他就在案桌前跪了下去,默念着祈福的话语。
此时的李师傅,开边,散肉,清肠,洗盆,很快就搞妥了。盛健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张一百的包封:“亲家,吃杯血酒再走啊!”
李师傅笑呵呵的说道:“还有五家人家在等我呢!呵呵,恭喜亲家老板发大财啊!”说着,绑好澡盆跨上摩托,把盛健娭那句“好生啦”抛在了摩托车突突的烟雾里。
“还算厉害,八点还不到!”盛健爹看着墙上的石英钟,端起敬祖宗的酒,抿了抿嘴一饮而尽。
还算厉害,那是因为李兴旺看重他的点血刀,杀猪那么麻溜,收刀却仔仔细细的,那段口诀念得正宗,他盛健爹也圆得好。于今像这样按老搞法杀猪的师傅已经请不到了,偏现在很多东西却又时兴老搞法。
既然还算厉害,那自然是还有更厉害的。谁更厉害?盛健爹嫡嫡亲亲的亲家,也就是我的岳父李兴盛!
李兴盛年轻的时候,生得高高瘦瘦文文弱弱,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长衫,一手好字,外柔内刚赶超柳法,古镇观音庙的那幅对联就是他早年的翰墨。本来已经考取了省立一师范的,要去读书的前夜却被他的父亲一把拦住。因为是长子,必然要继承这份家当,而且还得学杀猪。李兴盛也抗争过,可是家族的责任让他无可选择。就是这样一介书生最终成了古镇首一的屠夫。李兴盛杀猪,干干净净的,身上没有半点油印,也闻不到半点猪臭!
父亲盛健爹和李兴盛是一生一世的朋友,两人发小就住在古镇半边街,李兴盛家开屠行,我家是做香烛生意。虽然不及李家开屠行有钱,但李兴盛和父亲是莫逆之交。
李兴盛是李裕泰屠行的最后一任老板。当时宁乡和芦江的生猪几乎全部由李裕泰经营,就地宰杀行销本地的虽然不少,但大部分的生猪都由外河码头转运到武汉和长沙,李裕泰鼎盛的时候在长沙有二十个屠宰点,光溁湾镇就有五个,长沙河西吃的猪肉都是古镇李裕泰的。李裕泰屠行就在半边街,由于老李家做生意价廉物美童叟无欺,这一段麻石老街竟然踩得溜光!
屠行到了李兴盛的父亲手里,已经解放了,李兴盛的父亲因为抗拒合营,被没收的财产和房屋,生猪也归肉食公司统购统销。李裕泰的招牌没有了,但李裕泰的房屋还归李兴盛家住,前面做肉食公司食品站,后面是肉食公司的屠宰场!
实际上,李兴盛没有当一天老板,只是当过少爷。因为杀猪厉害,成了肉食公司的屠宰工人。李兴盛屠猪的技术一流,人送外号“李一刀”。李兴盛杀猪手法三个字:快准狠,一刀下去能准确捅到猪的心脏,让猪一下子死去。其实“李一刀”的外号又怎么能概括李兴盛的杀猪绝技呢?他杀猪有两个绝活所有屠夫都知道但就是学都学不到手!
但他也就只拿个点血刀,把猪杀翻而已,诸如烫水、吹气、褪毛、开膛、分肉都是其他帮忙师傅的事情,那时候堂弟李兴旺他们还只是在肉食公司烫烫猪血、扫扫猪圈!
后来沩水改道,古镇渐渐冷清,肉食公司也有些凋零。等我出世的时候,芦江里已不再塞满了各处的乌篷船成了哑河,半边街上也不再有人头攒动、举袂成云。
不过,一个走江湖耍猴的却常在古镇一带流连,耍猴人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牵着个老公猴。鞭子一举,老公猴就在人群中拼命地翻着跟头。老公猴满脸皱纹,眼神却幽蓝幽蓝的,像两盏闪动的鬼火。这只猴子扮出的各种怪异鬼脸,常引起我睡梦里突如其来恐惧的惊叫。然而,童年总是那样的懵懂和好奇,只要耍猴人来到,我总还会跟着那群孩子从街头追着看到街尾!直至天黑了,被父亲揪着耳朵拉回到家里。
李雅酌是我的同学,也会从家里跑出来,笑眯眯地给那猴子丢糖果,李雅酌是李兴盛的独生女儿,据说生她之时,李兴盛正在看一个精致的酒杯!很早的时候父亲和李兴盛为我们定下了娃娃亲。李兴盛总会笑眯眯地对父亲说:“你家的宝来,我越看越喜欢,老盛,我们合一家吧!”
看到李雅酌出来,我会高声地为那个猴子喝彩,装出对雅酌很冷淡的样子,那一年,我十岁。我对李兴盛没有一点好感,真的,我觉得李兴盛心太狠,憨憨的猪,多可爱啊,杀起来竟然没有一丝的怜悯之心,这样家里的女儿肯定也是很霸蛮的角色,谁敢要。因此只要谁提起李兴盛是我的岳父,我就骂娘:你的岳老子是李兴盛,你做他的男,你变猪吧!
然而,李雅酌却丝毫看不出与猪或是杀猪有什么关联,一天天的高挑白净!由于她家是肉食公司吃国家粮的,人又漂亮,成了班花。以至于后来我都有些后悔,悔不该口硬拒绝这段娃娃亲,但一想到她的父亲是杀猪的,一种浩然之气就油然而生,我是不会要她的!可是上课的时候,总会不知不觉地把眼光扫过她乌黑的马尾辫或是洁白的连衣裙。
童年的我一刻也不能消停,不停地上蹿下跳像个猴子,却也像猴子一样刮瘦,父亲有些着急。由于猪肉统购统销,私人是不准杀猪的,私自屠宰要坐牢。其实,富人家里不敢杀,穷人家里也杀不起。
我的父亲不怕这些,这年过年就准备把自己那头小白花杀了,母亲有些胆小,我父亲一恶:你崽冒营养,不吃肉长不大,你要让我盛家绝后啊!
我知道父亲要杀小白花,哭了起来:“说得好听,是你和李兴盛喉咙痒了,没有下酒菜,我不要杀小白花,我不要杀小白花……”还没哭完,父亲一个巴掌打来:“你喊死啊,猪还冒杀,你想让你爷老子坐牢啊!”
小白花是我家从年初喂到年底的一头小土猪,黑底白花,特别好看,肉墩墩的,很通人性,我总会把放学路上打来的青青嫩嫩的猪草,丢在它旁边,虽然它饿得只哼哼,但从来没有鲁莽地去抢吃东西,总会先来掀我的裤脚,好像很感激的样子。我就会一边轻轻摸着它的头一边轻轻地说:吃吧吃吧。小白花这才津津有味地啃那些青草,吃几下就拿眼睛望着我。如果拿李雅酌和小白花换,那一刻也我还得真费些思量!
那个时代,人都没有东西吃,猪怎么会长得快呢,小白花喂了一年了,还只有百来斤。我知道父亲要杀掉小白花的时候,虽然反对,却害怕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估计父亲会要请李兴盛杀猪,快过年的那几天,我在床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尖起耳朵听后院是否有点响动。我预感到,父亲可能会下手了。这天夜里,我轻轻地起来,躲在堂屋门后,透过微微亮光往后院看。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可怜的小白花啊已经被割成一块块的肉摆在天井的洗衣石板上!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急忙捂住嘴,不敢哭出来!
说到半夜杀猪,竟然不听见猪叫甚至没有一丝响动,这是李兴盛杀猪的第一绝!李兴盛虽然力大,捉猪的时候,会轻轻的抚摸着猪,猪哼哼地站在他的脚边,让他抓痒,临了,李兴盛斜着身子,一刀飞快的下去,直刺猪的心脏,刀横着出来,顺势再把气管割断,就一眨眼的功夫,就把猪杀了,猪连叫的反应都没有,或者已经不能发出声音来。
说到杀猪快,这里还要交代李兴盛的另一绝,那就是他的点血刀!
这把点血刀是李家祖传的宝刀,刀身长五寸,宽八分,通体雪白,寒光闪闪。后来已经是我妻子的雅酌告诉我这把刀的出生传说。
还在清末的时候,一个芦江古镇电闪雷鸣的日子,雨瓢泼一样,正午的天都黑得不见五指。突然一道闪电在半边街扯过,紧接着一声巨大的炸雷。伴随炸雷,一线通红的火光带着噼噼啪啪的响声从云丛直插下来,炸雷响过,古镇很多房子被震得瓦落屋斜!
偏这一切,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看到。雨霁而虹,那个少年竟然在雷落过的地上,找到了一把深埋入土中的雷錾子。雷錾子通体乌黑沉实,少年知道是个宝贝!只是所有的古镇铁匠师傅都不能煅开,更别说打造!
有一年芦花飞舞、芦江水涨的时节,突然来了一个游方的铁匠说他有办法打造,但要一半乌铁做工钱,要少年准备满满一缸芦花水,而且还要他打下手,拼命地拉风箱。少年虽说舍不得,但也别无他法。一个时辰才总算是把乌铁烧红煅开,反复捶打淬火。最后用他包里的一块同样乌黑的石头在芦江边开口!开口告成时,天上、芦江和刀身上,竟同时映出三个白晃晃的太阳,一个热,一个温、一个寒!果然得到一把宝刀。
少年正要试刀,那铁匠喊了一声“慢!”铁匠从少年的头上用那刀割下一缕青丝,在刀前一吹,头发碰到刀锋后,竟然自动断成两段,纷纷跌落地上!少年轻叫一声:好刀!铁匠哈哈一笑,然后郑重地说道:一段好铁,不打刀,岂不辜负了造化,可打了刀,却又多几分凶险;刀虽好,还要人正,这刀只可杀猪,不可杀人!即便杀猪也得有一段口诀护着!
少年谨记口诀之时,那游方铁匠挑担起身说道:这半块雷錾子就是我的工钱了。少年虔诚地看着铁匠,只见那铁匠,晃晃荡荡走出屋来,到得江边,突然手一挥,那段乌铁,竟然在他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化作一条黑龙,扑通一声,没入了芦江。转瞬之间,芦江水平如镜,好像不曾收纳什么。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来,游方铁匠已经不知去向!
或许这样的宝刀,世上只能存一把,如果有两把,世道就会天翻地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