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轻盈得像一片雪,她长长的风衣,把身后飞舞的雪花,在落地之前,又飞扬而起。半边街的麻石板,就像被薄薄的蚕丝轻轻地抱着。街边那些歪斜失修的老木房子,像中堂墙上黑黑的祖宗牌位,静静地凝视着雪幕下零落的生灵。南方的雪总是这么匆匆而来,惊喜而下,给古镇寂寞的女人增添了一份凉意,也增添了无限的温情。
下班后,小羽回到半边街的家里。当初,那双白色阿迪刚刚跨过齐膝的半边街xx号的木门槛,她的心就微微一颤,仿佛看到高大的爷爷伸过手掌来揽抱幼年的自己,当她和大林一起走进这所古老的大房子时,她蓦然懂得了,这里就是她的归宿。
阁楼的窗台前,湘江在浓浓的雪雾中从南而来,远方那隐隐约约的山峦是大学时代的岳麓山吗?是那些和初恋一起度过的林间小径,和登高而呼的拥抱吗?
大林挽着手的感觉,就像那云中飞来的小鸟,他们的爱情也像那灵巧温馨而又单薄的窗台小鸟。小羽想到这里,手不由得轻轻地握了一下,这才发现她的双肩包还没有取下。
小鸟是国庆节过后飞来的,每当小羽孤单叹息的时候,它就悄然而至。站在玻璃外不宽的窗台,向她张望。窗台边流过的微风,能把淡淡灰灰的毛吹乱,小鸟有点站不稳,向玻璃走了走。窗台并不大,在空中,就像高台跳水的那块跳台,虽然是厚厚的木结构,但绝对不会掉下去。风吹起小鸟,小羽似乎感觉到,窗台在晃动,远处流动的白云和间或隐现的蓝天,让小羽有些晕眩,甚至真的当心这云中风中的窗台,能否为小鸟提供一个安全歇脚的地方。
她轻轻地把窗户打开,就像当初看见淋雨的大林,打开自己的房门,大林只站在自己的门边,并没有进来。小鸟吓了一下,往外轻轻一跳,到了窗台的边缘,此时小羽也吓得脸都白了,不自主的啊了一声,看到小鸟并没有掉下去,她舒了一口气。她笑了,掉下去,也许不会有什么的,它能飞的,天空是它的舞台。
小羽从盘子里拿出半块面包,用一张纸盛着,放到了窗台上。小鸟鼓着黑黑的眼睛,望着面包,又望望小羽,看着它胆小的样子,她又笑了:吃啊,都是给你的。
这块面包太大了,甚至比小鸟还要大,正像她当初遇着大林。
大林英武高大,学习成绩好,家庭富裕,而且对她十分体贴。这个让无数女孩子怦然心动的大男孩,最后竟然选择了自己,小羽现在还找不到他的理由,然而她已经拥有了。这让她成了所有女孩子的敌人,她走过学校的操场和宿舍前的林荫道,都可以感觉到凌厉的目光,那些目光似乎想把她击倒,而后把她的宝贝夺走。小羽从来没有意识到要去扞卫什么,她觉得这一切来得太梦幻,太不真实。虽然大林一直是她心中的偶像,但她从没有痴心妄想过。她觉得爱情不是争夺而来的,就像两棵树的叶子,偷偷地没有痕迹地就挨到了一起。
她对大林心底里有一种怜爱,大林太热烈,她觉得爱情应该是热烈和清凉的统一体。似乎身材高大的是自己,她可以时常给大林以清凉,清凉才能让所有的情感回复他的本真,清凉才是所有情感的真谛。大林却像一块烧着的煤,因为被热烈和清凉地交织,越烧越旺了。
大二的那个暑假,大林带小羽来到了古镇,半边街那里有大林家的老屋。古镇人不多,半街边的梧桐树下稀稀落落只是一些拿着蒲扇打牌的老人。间或几家店铺,点缀在这些老房子里,要买点什么,喊了半天,才会有人从屋后的水井边,撂下正洗的衣服,慢慢地走过来,收了钱给了货又到后面去了。大林无可奈何的对小羽说,古镇就这样。
小羽在光光的麻石街上走着,随意地踢着一个不知从哪里而来的一粒石子,石子在麻石板上叮叮当当地响着,她喜欢古镇。
大林家的房子看上去破败不堪,屋上的燕子瓦有些零落,像有风吹过似的,从前面看,房子并不高,门和门框油漆暗红斑驳,大木门上有两个巨大黑黑的门环,一看就是虚掩的。大林推开门笑着说,注意,门槛高。
一跨进门,就有一股清凉的风迎面轻轻扑来。明瓦在高高的屋顶上把太阳引进,在地上画了一幅画,平添一股幽深的感觉。当小羽的视线适应过来,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木头做的:巨大的两排木柱,木柱上承着三层阁楼,拾级而上的楼梯,房间的地板,房顶的天花板,所有的床椅桌,房间对内而开的窗或是对哑河而开的窗,还有最高处的那个阁楼。那一刻,泪水在小羽的眼眶里,就像远处湘江上亮起的波光。大林轻轻地拥着她,她觉得自己来到一个神秘的城堡,那个只有公主和王子才拥有的城堡。
她知道她的归宿就在这里,特别是最高处的那个阁楼,那个小小的对江而开的窗户,还有那个木制的,油漆斑驳的窗台。
小鸟终于轻轻啄下一块面包,然后赶忙退到窗台的一角,一边吞,一边偷看小羽。小羽望着它,充满怜爱和期待,就像当初她第一次为大林做好了早餐,她等待着,大林开始一点点的尝,然后满口是菜的说话:好吃好吃!那一刻,注定了她要为大林做一辈子饭。
小羽喜欢住古镇,喜欢一个人对这窗台发呆,公公只好在镇上给她找了一份统计工作,很自由,每周报一次表就可以了,把那些数据从各种下级报表中整理出来。
然而婚后的大林却总是不在身边,他成了一位走南跑北的工程承包商,她从不管他的事,但他给了小羽大把的金钱和时断时续的来自遥远的问候,此时她才知道,思念是那么地清凉,没有热烈的清凉总有一种寒入骨髓的感觉,看来不是所有的清凉都好受。而现在她的孤独只能让窗台小鸟来眷念了。大林在家吃饭越来越少,甚至半年都没有吃过一餐,她不再有做饭的冲动,有时候自己要吃,也就是泡桶方便面,或者就是面包加牛奶,这让小羽更加清瘦,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块面包是她早餐剩的。
小鸟把啄到的面包狠狠地吞下了,它可能好多天都没有吃到东西,被这突然端出的美味噎着了,伸长着脖子。终于它再次走到面包前,很快地啄食,每次都啄得少,但啄得特别快,那块面包渐渐地只剩下一点点屑末。
小羽觉得真是奇迹:它怎么吃得下哦。就像当初大林竟然把一满桌的早餐都吃光,她知道那是大林对她的肯定和幽默。难道小鸟也会那样想吗?
从此,小鸟成了小羽的常客,小鸟不再怕人,但即便窗户打开,它也不会飞到室内打搅小羽的生活。小羽变换着法子给小鸟做早餐,甚至中餐和晚餐。她又一次感受到做饭的乐趣,她不会因为小鸟的饭量小,而敷衍了事,她会专心准备八宝粥、三明治,有时是肉末干饭,为了小鸟的健康,她会在她给小鸟特制的碗里放上没有加工的大米,为了增加小鸟的消化功能,她甚至专门跑到河边的小集贸市场,买来谷粒、杂粮和鲜嫩的菜叶。然后放在一个特制的大饭盒里。
那是大林和她一起买的饭盒。恋爱的日子,他们共用这个大饭盒。相互喂着吃的时候,竟然被古板的老教授看见了,然而教授没有表现出厌恶,反而若有所思,小羽留心到老教授转身走时,眼里有某种光在闪动。可惜爱情的甜蜜没时间让她去揣想老教授曾经的凄美故事,但这却使小羽始终没有舍得扔掉那个大饭盒,她觉得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这个大饭盒现在成了小羽对爱情的固守、和小鸟的饭盒。没想到这个分成几个格的塑钢饭盒成了小鸟最好的碗,小羽甚至想在小鸟的盒子里和小鸟一起吃。
小鸟吃完后,往往会陪着她,她就伏在书桌上,静静地看着小鸟的眼睛,小鸟也瞪着乌溜溜的眼珠望着小羽,看着看着,小羽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小鸟的叫声并不好听,它也好像有自知之明,从不对小羽说话。这个时候小鸟会赶忙飞走。小羽就会任眼泪在脸上流淌,不去拭擦。然后在水龙头下,静静地洗饭盒。
小鸟再来的时候,小羽就去厨房里忙活,不久就会端出美味的食品来。小鸟在小羽的调养下,明显长大了不少,初冬的风吹过窗台时,也卷不开它的翎羽,它灰褐的羽毛光滑透亮,在翅膀的后部,竟然各长出了一根淡红的硬翎,煞是好看。
给小鸟做饭,也给小羽带来了规律的饮食生活,小羽的食谱和小鸟差不多,八宝粥、三明治,有时是肉末干饭,当然没有谷粒和生菜叶。小羽白白的脸红晕了起来,她不再穿个睡衣就坐在书桌边写东西,她会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甚至把学生时代的衣服,都翻出来穿,她喜欢小鸟偏着头,惊诧地看她的样子。她会把她长长的秀发,梳了又梳,干干净净的扎好,然后戴上各色的发夹,而不再只挽上一个慵懒的发髻。她希望自己每天都能给小鸟一些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