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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赵健曾经给我念过一首诗: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久卧在大海的迂曲漩涡之下,

他们不会像卷曲的风儿一样死去;

当筋骨松弛在刑架上挣扎,

虽受缚于车轮,却一定不会屈服;

他们手中的信仰会被折断,

独角兽似的邪恶刺穿他们的身躯;

纵然粉身碎骨,他们一定不会屈服,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看到赵健仿佛熟睡的安详模样,我明白死亡确实并非所向披靡,它对眼前这个人无计可施。它远远没有想到要掠夺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年轻人以蓬勃的生命掠夺了它。生命对于死亡来说毫无用处,死亡全部的权威仅仅在于赐给每个怕死怕得要死的人一次小小的死亡。但是赵健夺走了它这唯一的权利,就像开个小玩笑,他出其不意地纵身一跃,将自己年轻的生命投向急流的车行。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拿到了它手里唯一一次死亡,赵健把死亡献给自己,从而将真正所向披靡的生命丢给了死亡。死亡完全无计可施,它要将这不死的生命如何处置?没有了赐人以死亡的权力,死亡一名不文。当赵健的灵魂以不可一世的王者之风遨游于宇宙天际的时候,死亡将闻风丧胆,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它只好将死亡的阴影笼罩于那些未亡人,让他们,让我,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我确实生不如死,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应该生不如死、人不如鬼。我离开赵健以及与他相识相知的地下室已经半年多了,这时日不算太短,使人刚刚淡忘了过去;这时日也不算太长,恼人的回忆还来不及侵扰。2008年的上半年,我们的祖国是多灾多难的,我们的民族是众志成城的,这些都让我感慨颇多。北京的上面使我越来越少想到北京之下那个曾经有我的多彩世界。我甚至忘记了,那里有一个男人,他对我说过他会爱我直到他死去。赵健,难道你的爱就像你一样短命一样无常一样不负责任吗!

一度,我像疯了一样。我恨他我痛恨赵健把我推上这道德与魂灵的断头台,用良知的钝斧斩我的头。我有多少颗头颅啊,多少颗血淋淋落地翻滚的头颅能够赎回我的罪过?赵健,难道你真的要我从今以后成为无头的刑天挥舞干戚在茫茫岁月中与无尽的悔恨作战吗?

我不相信,我不信赵健会忍心这样对我,他说过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尽管情人会失去,爱情却可以永生。没有人相信赵健是自杀身亡,他让命运和死亡全都意想不到,他二十八岁的生命风华正茂;他的诗歌作品正像雨后春笋一样见诸于各大诗刊杂志;他只身远赴四川地震灾区参与救助和重建工作,返回北京还不过短短五天;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表舅讲奥运会期间要回家去,陪父母在家看比赛;那天他是去超市买东西的,骑着老郝人的永久牌自行车,临出门还问大家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于是老板娘说“来袋黄酱!”

尽管有许多市民亲眼看到是赵健自己飞身跳下立交桥死于一辆金杯轿车的车轮前,但是就连警察都难以相信这个青年是自杀身亡。因为就在赵健坠落的立交桥上,在人们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时候,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还一直矗立在桥头。车筐里装着方便面、火腿肠、面包、啤酒、卫生纸、环球时报、体坛周刊和一袋黄酱。无论如何这些东西作为一个赴死者的遗物也太过蹊跷和荒唐了。所有的这一切,包括那袋买给老板娘的豆瓣酱,都像一阵飓风迎头而来,它所表达的明明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对于生活的留恋和进行啊!赵健把这个世界捉弄得天翻地覆。

于是我是以“赵健前同居女友”的尴尬身份接受调查并排除嫌疑的——赵健已经和一个在四川相识的北京志愿者情投意合并开始恋爱了。赵健的母亲再次因为突发脑溢血而住进医院,他爸爸本来把儿子的全部手稿都送给了那个女孩,他说都是这些东西害死了他们的孩子。但是那女孩把它们通通塞给我,她神情非常冷酷眼里丝毫没有泪痕,她说:“都是写给你的,连最后写的都是给你的!”然后她毅然转身离开,从此消失在我们中间。

我的心头袭来一阵不能言说的疼痛和欣慰,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因为我手中这厚厚的一摞手稿,刚好,刚好达到一尺深的厚度——哦,赵健,你对诗歌和生命的热爱将终止于此吗?

我把这一尺深的稿纸全部摊开在我和赵健曾经同住的房间里,这屋子里至今还散发着他那绵绵的气息,眼前经常会划过一束不易捕捉的光亮,像刀锋一闪,赵健对着我笑了。我一寸一寸地抚摸这间房子,揉搓赵健睡过的被子,我走了这么久了,他的房间和当初别无二致:床头上还贴着我最喜欢的风景画,那是一间窗子对着茫茫雪山和苍翠松林的小木屋。我曾经发誓这一生中总要住一住这样的木屋子。赵健说,他会在珠穆朗玛峰下亲手为我盖一间房子,每天天明的时候都会听见敲门声,开门来说:“嗨,雪山先生,你请进!”桌子的玻璃板下面还压着我的照片,是我在海边埋在沙子里照的,那时候我刚刚升入大学,一切都远远没有开始。照片旁边是我给赵健规定的作息时间,包括“每晚十一点之前陪刘晓晓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十一点之后陪刘晓晓睡觉”。我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桌子上,我不敢看玻璃上倒映的自己的影子,我退到床前,疲惫地躺下去,那感觉好熟悉,就像我昨夜还睡在赵健的臂弯里一样。我从枕头上取下他的头发,没有当初那么长了,但是对着光看进去,色泽和质地还是一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金色光晕。我把这头发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哦赵健,我要对你说的话你会相信吗——你就是我想死死攥住的最后一个人,即便自尊心受辱、生存底线告急,也要拼命地攥住,永远不肯松手——这是我离开你以后才发现的:我也会爱你直到我死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说灵魂有二十一克重,我想把赵健的灵魂吸进体内,让他和我的灵魂永远融为一体,我抚摸着胸口说:“别怕,健健康康,有我给你做伴。”

整整一夜我跪在地上翻看那些笔迹凌乱的诗行——虽然赵健用电脑起草诗歌,但他坚持要把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抄在稿纸上。我想在赵健的诗歌里寻找蛛丝马迹,就像人们寻觅顾城和海子的一切痕迹,赵健理应得到人们对一个诗人的痴狂和迷醉。

我和赵健分手在春节前夕,在包括我家乡在内的广大南方地区布满了冰霜的寒冷季节。我对他说:“我想回家。”于是接连五个深夜,赵健到北京站排队给我买火车票,但是哪里买得到啊,百年罕见的冰雨早让祖国的双腿不能动弹了。我还是对他说:“我就是要回家!”赵健也一筹莫展,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坐飞机,他说天气情况太恶劣了,怕我会像折断翅膀的天鹅,再也飞不回来。他求我留下和他一起过年——我们正是在一年前的除夕夜凿开了墙壁上的小孔,让两个房间的光交融在一起。

我对赵健大发脾气,歇斯底里地又打又骂,说了很多残忍绝情的话。那天夜里我始终背对着他,默默地听凭委屈的泪水沾满床头。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觉得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无数鬼怪正把我往地狱里拉扯,我突然非常急迫地想要离开这里跑到北京的上面去看看星空和乌云;呼吸一下从来不属于地下的新鲜空气;想要看到人们的脸,而不是永远隔着木板听见别人床铺的嘎吱声。我受够了、受够了地下的一切。于是我实在按捺不住这渴望,只穿着睡衣就爬到了北京的上面。

啊,下面还一无所知的时候,北京的上面已经是一个美丽的清晨了——我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美妙光阴?我看见一群麻雀跳跃在枝头树梢,唱着啾啾唧唧单调而快乐的曲调。大街上溢满灰蒙蒙仿佛触手可及的雾气,在偶尔闯入的行人和汽车身后重又聚拢变得浓稠——这座城市仿佛浸泡在牛奶里,处处芬芳四溢。一两家街边的早点铺正准备开门营业,一身油污的店伙计无精打采地搬出招牌,他仿佛也被雾气缥缈的北京城触动了心底的思绪,在寒冷中兀自出了一会神,然后伸展两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精神百倍地开始了忙碌——油锅已架好、煮馄饨的大锅上溢满白气——无论如何这都是新一天的油条和馄饨。太阳出来了,雾气渐渐消散,我看见天空呈现出梦幻一样的色彩变化,东边一线亮白耀眼,中间铺开一片粉红,西天还是青翠的蓝色。

我被冻僵了,还是不肯回去,哆哆嗦嗦地把冰冷的双手伸进睡衣口袋,那感觉就像在自己的皮箱里意外发现了万贯金银,命运将莫名其妙地全然改变。我真的很想知道,是谁在那天光乍现的一瞬间把我命运的铁轨并向了他方——我的睡衣兜里装着手机——我是突发奇想匆匆起床,在恍恍惚惚间来到外面的,我的手机怎么会在睡衣的口袋里?难道真有所谓“命运呼叫转移”?有时候生命的神奇之处是毫不掩饰、平铺直叙的。

我拿起手机不假思索地给尧太昊打了电话,我对他说:“我想回家”,他答应一会就来接我,开车送我回去——矫情的泪水蓄势而发,一切都仿佛是真情所至、水到渠成。

一件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猛然转身,赵健就在身后,手机掉在地上。

“晓晓。”他捡起手机还给我。

“我……”

“我能抱抱你吗?”

有一首诗,刚好写在我们离开北京那天。

我肋骨里的女人

文奴

在那块土地下有她

在我肋骨里有她

似流云中的孤雁

引颈高鸣,我的女人

她倔强地迁徙

同一天写下的还有这样一首:

对于真实

你可以在墙洞里窥视,

你可以尖叫他的丑陋,

只求你拒他于门外。

如果你是一个诗人。

我是在看见殡仪馆里赵健安详的遗体后才无比痛心地意识到那天清晨在北京的上面我们彼此拥抱在一起,接吻,长久的接吻,那竟然成为了我和这个男人的诀别,生死相隔永世分离的诀别。那天我们都哭了,四行眼泪相互交汇流进了我们的口中,是苦涩的。

我很想开口说对不起,但是首先道歉的是赵健,我记得那天我们说过的每一个字,赵健说:“宝贝对不起。”

“明明该我说对不起。”

“不,是我要离开你,我要丢下你一个人在北京过年了。”

“在北京?”

“是啊,买不到火车票你回不了家了。”

“你,你没有听见我打电话的内容?”

“没有啊,我上来的时候你已经挂电话了,给你妈妈打的?”

“是……是啊。”

“怪不得又哭了,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离开呢?”

“你要去哪里?”

“我参加了一个诗人社团,他们要去贵州灾区。我本来不打算跟他们去,但是现在我想,还是走的好……”

“你要去贵州?那边现在到处都是冰,你没听新闻说都断水断电的你怎么去啊?”

“宝贝,你走投无路的时候不是还闯过小汤山医院吗?”

“赵健你的意思是——”

“你别误会,我可不是为情所苦的小丫头,晓晓你忘了我是诗人了吗?罗素说过有三种伟大的感情控制着人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披肝沥胆的同情。我写了太多矫揉造作的垃圾,现在该是我用披肝沥胆的同情去书写诗文的时候了。”

“可是,我……”

“你能原谅我吗,我必须离开你。晓晓我不只是去贵州这一段日子离开你,我这次是要永远地离开你了。我受够了每天在广告公司里给女性内衣写广告词的日子了,剪头发、刮胡子、找工作,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但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了。诗人本来就不需要女人!”

“赵健,你是为了我着想才故意这么说的是不是,你怕我内疚怕我的良心受谴责才故意这样的是不是?”

“不是,我是怕你心生仇恨才离开你的。”

“仇恨?我怎么会恨你呢?”

“不是恨我,我是怕你仇恨生活。我这样的男人能够给予女人的实在太少太少,是很容易让女人产生仇富心理的。晓晓这是我宁死也不愿看到的,我不要你芬芳细腻的小心灵里产生任何不美好的东西。所以,我要去做我的行吟诗人了,而你,我的风信子女郎,忘记我的离弃原谅我的无情,去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永远不要再想起我。”

“不,赵健,你听我说,你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只不过是求人开车送我回家,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嘘,别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现在就要走了。”

“现在?”

“是啊,北京的网络诗人们包了一辆车,八点在西客站广场集合出发。我本来不在名额里面,如果去晚了他们是不会等我的。你看牙膏、牙刷、银行卡我都带上了,放心吧别为我担心。”他的手上果然像变魔术一样多了一只小包,只有普通大钱包那么大,赵健就拿着这样一个小包向着远方欢快地跑了起来,边跑边在空中挥手向我告别。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好在就在赵健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车上之前,我惊醒过来狂奔过去,一把抓住车门号啕大哭起来:“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赵健摇下车窗,笑着看我,眼睛里溢着泪光:“傻丫头,你明明知道我非走不可!”

“可是我不让你走!我错了,健健康康,我不回家了,我哪也不去就留下来陪你过年,我们一周年的纪念日你都不要我了?”

“别说傻话了晓晓,我就是不要你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注定只能是我的累赘,我求你不要再耽误我了行不行?我的毕生追求是诗歌,而女人根本不是我要坚守的。回去吧,别冻着,趁我不在开始新的生活吧!”

“不,你胡说八道我根本不相信——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别耽误上班啊!我在家等你!”

“傻丫头,哥哥我会打电话辞职的。”

“可是你总要回来吧,无论如何我都等你……”

“等到太阳出来最后一块冰融化了我才会回来。”

“好啊,很快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冰很快就化了,我等你回来好不好?”

“冰结在我心里呢,傻丫头,你就是这块该死的冰,让我一切都不顺利,我不要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再回来也只会是搬走我的书,别徒增你我的烦恼了,记住我的话,开始属于刘晓晓的新生活吧!”

赵健把车窗摇上去了,我拼命把手指塞进缝隙,玻璃夹痛了我的手,我流着泪惨叫起来,赵健慌忙摇下玻璃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指塞进他的嘴里吮吸着,他的泪水滴落在我冰凉的手腕上。

“你不爱我了?你说的话都是骗人的?”

“不,我爱你,我会爱你一直到我死去!”赵健的眼泪突然如泉涌一般,他狠命地把我推出车窗,出租车扬长而去。一辆银灰色的宝马跑车继之而来。

我爱你,我会爱你一直到我死去——这是赵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难道他是为了践行他的诺言,为了结束这份爱情而投身于死亡?

赵健的诗篇中确有许多涉及死亡的诗行,在日期是农历除夕之夜这天他写道:我已生出了白发,那些结满山谷的冰凌是我满头的白发,我要以这衰竭的苍白照亮去路的黑暗,沿着死亡的道路前进——健步如飞。

就在那天尧太昊驱车十六个小时,途中有一半时间口若悬河地讲着刚刚遇刺身亡的贝·布托的家族史,终于在午夜临近之前将我送回了我妈妈的家,位于合肥市区“只剩下豪华”的别墅里。我妈妈见到太昊和他的奔驰跑车直挺挺地倒地昏厥过去,像她当初见到我哥哥的妻子一样。一转眼她又醒过来,泪流满面地拉着太昊的手,把女儿的终身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他。太昊向我妈妈发下誓来,说要一生一世疼爱我。我无话可说甚至无动于衷,我早已在命运面前缴械投降,听凭摆布了。我只是在感叹时间,以后每年的除夕之夜将注定成为我和两个男人的纪念日了,缝补这两段人生历程的补丁也太过天衣无缝,我觉得自己简直成了炙手可热的祥云火炬,而男人们对我的传递何时何地才是终点呢?

时间是“此刻广播里正响起新年的钟声”,赵健写下:死神会挥舞着时间的镰刀,分毫不爽地将你收割,于是我用生命仅剩下癫狂的一半,为那已死的一半刻写碑文。我的墓志铭将是:热爱生命!

我在这些诗句中可以看见悲怆,但是看不到绝望,我能读到的只有对命运严苛理智的热爱。赵健到底为什么厌弃了生命?我记得那时候他的诗歌找不到出路,他戏称他将于绝望时自杀。但是随着赵健屡次赶赴灾区各地,他创作的许多讴歌民族精神、唱响时代主旋律的诗篇得以发表和转载,引起好评如潮。我还记得冰雪消融的时节我第一次无意间在《诗刊》上读到文奴的名字,我激动地流下泪来。我很想给他打个电话,但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时候我已经从安徽回到北京搬到了太昊的住处。我在工作单位也终于成了一名国企正式职工。而所有这一切都加深了我对赵健的歉意和惭愧。我回地下室搬东西的时候他还没有从贵州回来,我舅舅说他一下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关照他们照看他的书籍,但是他留下话来说如果晓晓喜欢,可以随意挑选。我于是真的带走了一本狄兰·托马斯的诗选。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海鸥不会再在他们身畔啼鸣,

波涛也不会高声拍打着堤岸;

曾经花枝招展的地方再也不会

另有鲜花昂首笑迎雨点的打击;

尽管他们疯狂,像硬瘤一般僵死,

一个个人物的头颅在雏菊丛中崭露;

在阳光中破碎直到太阳崩裂,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我想到《钟形罩》的作者西尔维娅·普拉斯,继而又想到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西尔维娅和马丁都是在成名之后自杀的,难道赵健也体会了高处不胜寒的痛苦,想给世界留下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和无可寄托的思念?我看见赵健留下这样一首诗:

一些词语逼迫我

要我在纸上和她们发生行为

你知道那是一种半推半就的过程

反抗与遵从,这对孪生儿,抑或是连体儿

常常扭扯在一起,谁的拳头厉害

谁就能发出指令。事实上

虽然反抗更为激烈

但最终获胜的却总是遵从

还有一些看也看不懂但是值得怀疑的句子:

四分之三的影子被折断在墙壁上

而四分之一被踩在脚下

假设这是某一个时刻的事情

那你能确定那是几点几分吗

可是,我要说,这与时间无关,与地点无关

这不过是你设计的又一个陷阱

我被这些诗行弄糊涂了,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走进过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他的躯体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与他自己终日惨烈地进行着对决。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那时候我太在意我自己了,像个婴儿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快乐与痛苦。原来始终是孩子的人是我,全没在意他给我的理解和宠爱。

正如那个怒视我的女孩所说,赵健最后的诗行是写给我的,他明确地将人生中最后一首绝唱送给我,仿佛他真的决心赴死一样。就在他死前的那天凌晨,时间是早上6点钟,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时间闯入北京的一个雾气昭昭的清晨,听见麻雀唱着单调的歌声,锅盖被打开,沸腾的水面上白气翻滚,与天上落下的雾气难分难舍。赵健离开世界的那天早上,已经是个夏天了,北京在连绵细雨中蛰居了一月有余,那一天终于云开日出。

我的心真的碎了,粉碎。我再也不能支撑我自己,在看到最后那一页稿纸的时候彻底崩溃了。我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巨大的声响在耳畔轰鸣,全身骨骼都劈里啪啦的爆响起来,仿佛一团大火正在把我焚烧。我紧紧地咬住牙关,生怕一张嘴大口的鲜血就要喷出来。我的心中是彻骨的疼痛伴之以长久深刻的哀伤,我说过祈祷与笃信无疑的信仰无关,我再一次在北京的地下虔诚地俯下身子,向着众神灵永无穷尽地叩首祈求,祈求天堂之门大开,我的爱人终于能够远离物欲横流的世界,心怀理想踏上安宁祥和的天堂之路。

赵健生前写下的最后一篇诗行是:

春天,我想狠狠地咬你一口

咬在你肥硕的花朵上,把所有的牙齿

都播植于你丰沃的黑土,发芽

长出青绿的苹果。是的,女郎

我的风信子女郎,我是这一个

那一个,要急切地撬开你的唇齿

你动颤而狂热的气息,啃啮我

像初生的幼虫,你可知

那是怎样的滋味?只是一瞬间

快感麻痹了全部的疼痛,

像拦不住的洪水,扑不灭的野火

蛇一样的女郎啊,血的玫瑰

怒放我的喉头,你还不松口

在这窒息之刻,请敞开你洁白柔软的心灵

让我进入那最后的坟墓,敲响丧钟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据说赵健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开旅店去超市购物的。我把诗稿小心地收好,环视了一圈这间四四方方的小屋子:墙壁上依然聚着云朵,墙角有大片墙皮脱落留下的褐色痕迹,裸露的电线下悬挂着圆灯泡,几样家具缄口不语。我把灯关上,屋内充满黑暗,突然又回荡起那熟悉的声音:“水从高处落下定然神采飞扬,人从高处落下偏偏黯然神伤。”我把门锁好,转身走开,发现我的房间门外有一块地板砖塌了下去,露出一圈黑色的缝隙,原来北京之下还有更深处。“不要以为阳光雨露无处不在,高楼大厦就是整个城市,总有一些人在喧嚣的世界里打洞、打洞,把蓬勃的生命深埋于大地之下”我顺着走廊走到前厅,白天值班的人是老郝人,他神情严肃地坐在柜台后面,用笔在登记册上写写画画。老板娘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与一只正襟危坐的野猫对视着。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从它淡定深邃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它历经过许多沧桑,饱尝了世态炎凉。它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两只前腿笔直地托起身躯和头颅,毫不畏惧地与人类的目光的对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动弹,安静的就像一尊菩萨。老板娘本来有一搭无一搭的在胳膊肘下抓痒,后来显然对这只老猫生出不容小觑的心情,也一动不动地与它对视起来,仿佛要比一个高下,看谁经历过的磨难更多、受到的侮辱更深。一个穿着光亮皮鞋的客人大步走出去,到底还是白猫回头看了他一眼,把翘起的尾巴收拢到后腿下面,仿佛曾经被人踩住的疼痛还让它心有余悸。

“郝叔叔,把你的自行车借我用用。”

“你干什么啊?”老郝人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我去趟超市——大家有什么要带的吗?”

“晓晓啊,这孩子魔障了吧?你有什么要买的跟我说,我给你买去,你表舅扛不住下楼睡觉了,一再要我们照顾你。”

“没事,郝叔我就是去趟超市买点东西——大家有什么要带的吗?”

“哎呀,老板娘你看看这丫头,跟那天赵健一模一样啊!你倒是劝劝呀!”

“来袋黄酱!”老板娘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没这袋黄酱,面条子恐怕一辈子都吃不上了!”老猫无声无息地从我们中间穿过顺着台阶走出去,在最上头一片阳光灿烂的地方狡黠地回首凝望了一眼,把一道狭长的身影投入北京之下,然后一个腾身消失在白晃晃的太阳里。

我也是在那白晃晃的日头里骑上了陪伴赵健走过最后一段路程的自行车,车名叫做“永久”。我俯下身子猛地一蹬,车子就冲进了热气氤氲的北京之上,泪水代替车辙留在了身后,一转眼就干掉了。

超市在马路对面,我推着车子走上了立交桥。那是一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老式天桥,岁月在上面留下许多坑洼。从石板相连的地方可以看到下面的马路和疾驰而过的车顶,有微微的颤动轻打着脚底。青灰色的栏杆把下面的世界割成一条一条,走过的时候光影时断时续不停变化就像放映一部百年之前的实验电影。除了栏杆上悬挂的“请过桥行人注意安全”的条幅以外,这座桥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来来往往的行人既没有四处观望也没有流连不前,几个小商贩在白布上摆满五色福娃和“长江七号”里的外星狗。

我推着车子走下去,在桥下看见了圆形报亭,我没有停留,像赵健一样打算回来的时候再买报纸。我在超市买了五连包福满多香辣牛肉方便面、王中王火腿肠、两块椰蓉面包、四桶燕京啤酒、一包四卷装的无芯卫生纸和一袋王致和稀黄酱。结账出来的时候我看见老板娘、老郝人、我表舅、小曼还有小辉母女满头大汗地跑进超市,看见我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我装作没有看见他们,径直来到自行车前面,把买来的东西塞到车筐里,把锁打开,踢开支架,骑上车回去了。

我在立交桥下的报亭买了环球时报和体坛周刊,推着车子矗立在立交桥中间,这就是赵健纵身跳下的地方,在车流湍急的北京上空——报纸上说四川灾区的重建工作正在全面顺利地展开;西班牙最终以1:0力克德国,时隔44年再度问鼎欧洲杯。赵健不会知道这些了,他不会看到重建一新的汶川山城,也没有看到激动人心的欧洲杯决赛,尤其无缘亲见几个月之后世界瞩目的北京奥运会。我已经踏上了赵健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看到的只是在阳光下铿然绽放光辉的北京城。

我要怎么对赵健说,“我缄默无语,无法告诉佝偻的玫瑰,正是这同样的冬之热病毁损了我的青春”。这是赵健最喜欢的一首诗,你要听我念诗给你听吗?我要说的正是那一句:“我缄默无语!我缄默无语!无法告诉情人的墓穴,我的床单上也蠕动着一样的,一样的蛆虫!”

我的喊声被车流声掩盖,就像“低语的耳朵注视着爱情被鼓声送走”,但是我一定要让赵健听到我的忏悔,我向着栏杆之下猛扑过去,腾身飞出城池的束缚,那束缚已经太久太久,有一瞬间我体验到自由的感受,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就像云雾散开赫然发现群山莽莽尽在脚下,这个世界唯我独尊——当然,这感觉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被身后的人们一把抱住,我舅舅锐声叫着我的名字,小辉大声哭了起来——我的身体横亘在栏杆上了,上半身腾空使我直面身下急行的汽车——啊,你看那茫茫的车流反射着亮白的阳光,如同一条昂着骄傲浪头的长河,向着大海奔流不息,河面上波光粼粼,五色缤纷,美轮美奂——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美景竟然只是北京焦灼的阳光炙烤之下的几行气急败坏的汽车,我紧闭了受到惊吓的眼睛。哗,一时间耳朵转动起来,脉管里流淌着听觉的琼浆,使我听到了一片悦耳的松涛之声。北京的闹市里怎么会有松涛?我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波光粼粼的车流,那声音,那哗哗的松鸣声原来正是无数车轮接连驶过的声音。我再次闭上眼睛,没错正是车轮奏出了如此美妙的城市之音,无论是我想象中庞大的油罐车还是来不及刹车的金杯轿车,它们其实都能奏出如此美妙的音阶。只不过,这个城市中至今无人停下脚步,将它聆听。

太昊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对他说:

“一切都是因为——北京实在是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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