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比如预告厄运的红色警戒线;比如小辉柳暗花明的人生境遇;比如“准儿媳”识破了我的谎言;比如赵健渐行渐远的身影——一切都无从预料,来去亦不可控制——布满叵测命运的机遇或挫折就像一丛丛磷火,说不清什么时候就在黑暗中猝然亮起。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恍如隔世的沧桑感,同时也有一种厌烦和羞耻的情绪袭上心头。而这些天打扮时髦、挥金如土、举止高雅、在国有企业掀起一阵时尚风暴的我,再次回到这样的地方,就更加给人一种受到奇耻大辱的感觉。直到我看见小辉正在地铁口卖艺,我才再一次想起地下对于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一无所有却怀揣执著首都梦想的人的重要意义,这里是这座城市给予我们的容身之地,是一条向着北京的上面不断靠近的捷径。我再一次感到羞耻,我的脸红了。
自从小辉学习黄阳光苦练腿功以来,她的乞讨越来越具有技术性和观赏性。今天她正在地上劈叉,头一会侧向左腿一会侧向右腿,脸上是轻松又骄傲的表情,不时传来路人的一声叫好声,她的搪瓷碗里装满了零钱。我看见她,心里一阵温暖。
“小辉。”
“姐姐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跟我回去吧。”
“我妈还没来接我呢。”
“先跟我回去吧,省得你妈再跑一趟。你不是说想我了吗,陪我待会?”
“好!”
我替小辉收拾了东西,拿着她的钱罐子走在前面,小辉蹦蹦跳跳跟在后面一个劲地问我:“姐姐,我和黄阳光还差多少?”背后路人们指指点点,我早已习惯了,根本不在意。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突然冲出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质问:“你是这小女孩什么人?”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地说:“我是,我是——”围观的人一下子多了,好像他们早就知道这里有热闹,已经埋伏在周围很久了。
小辉冲到我前面,张开两只小残臂大声说:“这是我姐姐!”
老太太蹲下身子柔声说:“小姑娘,你别怕,你跟奶奶说是这个姐姐让你出来要饭的吗?你讨来的钱是不是给她?”
“不是,是我妈妈。”
“什么?她是你妈妈!”
我一下子急了,拉过小辉嚷起来:“你这老太太乱说什么呢,我是她邻居,我这是好心帮她。”
这话一出引来群情激愤,无数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没听说教唆小孩还是好心。”“好心能让这么可怜的残疾小孩在街上劈叉!”“就是,看着挺年轻一姑娘,孩子都这么大了!”“孩子胳膊是不是你弄断的啊?”“就是,我经常看见这女的领着这小女孩,拿着讨来的钱。说不定北京城这些个小乞丐都归她管呢!”
“你们!”我急得说不出话来,小辉也吓哭了,一个劲地说:“你们别欺负我姐姐。”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刘晓晓!”我一看眼前顿时冒起了团团金星,站在人群中瞪着我和小辉,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人,竟然是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的公司副经理的准儿媳!
“刘晓晓你怎么在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认识她?”围观的群众纷纷发问。
“认识啊,她是我的同事。”
一时间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拉住“准儿媳”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急切地说:“对,你可得给我作证啊!”
“给你作证,可我也得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这么回事,这小女孩和我都是住在那个地下室的——”
“你说什么!我的天啊,你不是住在景泰花园吗?你不是说你爸妈跟北京一房地产商是好朋友,成本价卖给你一套大两居吗?啊,大两居地下室啊!怪不得我们老说上你家做客,你死活都不让呢——”
“哗”,由里往外,我的身边由里往外形成了一层躁动的波浪,卷杂着无数指责、咒骂和讥笑,向着远方荡漾开来,“你看看,果然是骗子,连熟人都骗,景泰花园离这十万八千里呢,再说那可是高档社区啊,能住着乞丐?”
“刘晓晓,你不会真是教唆指使——”“准儿媳”警觉地盯着我问。
“你放屁!”
“哎,你怎么骂人呢,真粗鲁,你们外地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我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但是广大群众的愤怒更加汹涌澎湃,有人已经动手撕扯我的衣服,叫嚷着要把我送警察局。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被投之于沸腾的开水,立不住脚跟也说不出话来。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我表舅、老郝人和地下室老板带着小辉的妈妈赶来了,他们冲进人群护在我和小辉面前。小辉妈一看这种情况,“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把自己和女儿的身世大声说出来,说到后来就哭起来。小辉也跪在妈妈身边一个劲地哭,嘴里不停地说“别欺负我姐姐”。老板和他老婆也纷纷出来作证,把华夏旅馆的营业执照、小辉母女的住房登记都拿出来给大伙看。更夸张的是我表舅,他先是一声不响地扭头跑回地下室,一转眼又吵吵嚷嚷地挤进人群,手里多了一个红皮证书,他把它打开来拿给众人传看,那竟然是我的大学毕业证书。我表舅还一个劲地冲着众人说:“我外甥女可是个好姑娘,名牌大学毕业!”那口气仿佛正在殷勤地叫卖一个西瓜。我一下就急了,冲我表舅吼起来:
“你疯了吧,从哪拿的啊!”
“我那儿不是有你房间的备用钥匙吗!”
好在群众的情绪总算被安抚下来。有个男人站出来说:“实在没想到是这么回事,误会这姑娘了。我们也都是好心——出来散步没带多少钱,就这五十块钱,这位大姐,别让孩子讨饭了,该上学还得上学。”就这样很多人都纷纷解囊,有十块也有一百的,安慰劝说的话语也此起彼伏。小辉的妈妈一个劲磕头致谢。最开始抓住我的老太太,不好意思地向我道了歉,我的眼里转着泪花,又一次说不出来话来。
“准儿媳”也塞给小辉一百块钱,然后她用戴着玉镯子的手把额前的头发梳理好,笑脸盈盈地对我说:“晓晓,你有困难何必瞒着我们大伙。你要是早跟我说你住在这,我兴许真能帮你呢,我姑妈家就在你那个地下室楼上。就那个楼吧?你说巧不巧,咱们这也算是邻居呢!”
我咬着嘴唇脸颊像火烧一样,这么久以来我像地下党一样偷偷摸摸地上下北京,就是怕被熟人发现真相。现在这件事情终于发生了,可以想象办公室里会怎样把我的故事竞相传送。事已至此,我干脆把心一横说:“高攀不起。”就拉着小辉向地下室走去,这一次,我是挺胸抬头的。不管怎么说,一场混乱总算过去了。
回到地下室门厅里,我们围着小辉的妈妈坐在沙发上。她兀自还在哭个不停,嘴里念叨着,“还是好心人多,北京人都是好人啊!”她手里的钱少说也有四五百块。地下室老板当即说:“这么着总不是办法,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再讨饭了。这么着吧妹子,我把工钱给你涨到八百,你送孩子上学吧!”
“放屁!”老板娘暴喝一声冲进来。
“我不要,你们收留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小辉妈妈赶忙解释。
“八什么百!他妈没见过钱哪,一千!我拍板了!”众人都没想到老板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四面八方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哎,说什么见外的话,妹子你别推辞也甭道谢。我早看不下去了,不是姐姐说你,你可真够狠心的!这么多北京人都好心,我们和你乡里乡亲的能不管吗?妹子你踏踏实实地好好干,管你们娘俩吃住,我再给你开一千块钱,别的都是扯淡,赶紧送孩子上学!再也耽误不起了啊我的妹妹!”
“鼓掌!”我表舅带领众服务员给老板娘献上了雷鸣般的掌声,老板娘颤着胸脯爽朗地笑起来:“鼓他妈什么掌啊,乍乍呼呼吓死人了!”
我当时真觉得这个当初撑着后腰骂人的老板娘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漂亮的女人。我说:“我教小辉读书这几个月,发现她上三年级没问题。而且用脚写字毫不费力,我负责联系小学,一定让他们收下小辉。日后文具校服零用钱,我这个姐姐负责了!”
“鼓掌!”这次是老板娘带头,地下室里一片欢腾。
于是当民警接到一个仍然不放心的群众打来的举报电话赶到地下室的时候,他们看到的是一幅欢呼雀跃又泪光闪闪的温馨场面。警察例行给小辉和妈妈做了笔录,检查了她的身份证和地下室旅馆的营业执照,又随机到房客中间进行了调查取证。这之后民警板着的脸终于有了笑容,还说他的辖区范围内就有打工子弟学校,这件事就由他负责联系。
“得,警察叔叔代劳了!”老板娘挥着一只手臂高声说,“都散了吧,热他妈死我了!”
有一件事我虽然没有根据,但是我就是知道,而且像亲眼所见一样确定无疑。那个给警察打电话的人正是“准儿媳”。而且我知道她一定一口气打了四个电话。一个是给警察的,另外三个是跺着脚、咬着指甲激动万分地打给金科长她们的。我想凭借妈妈给我买的衣服和首饰跳过龙门的打算算是彻底泡汤了。我住在地下室的消息早已随着无线电波不胫而走。
赵健因为忙于网络创作而错过了小辉的事情,但他回来的时候显然已经听说了一切。我看见他的时候一下子哭起来,这让他欣慰无比,他把我揽在怀中说:“你这么想我我真幸福!宝贝你真香、真好看,变得像个女王!”他一个劲地摩挲着我的身体,而我在他怀里却只感到陌生和不适应,我把他推开,用惊恐的眼神打量着他,其实我是被他吓哭的。
眼前的赵健根本就是一个披头散发的深山老妖!他把一头长发披在狭窄的肩膀上,却把稀黄的胡须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用一条长长的黑丝线从下端系住——他的胡子更长了,几乎与心脏的位置齐平,底端已经发黄分叉,向上翘起。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穿了一身无常鬼死似的玄色中式绸缎裤褂,黑色纽襻扣一直系到嗓子眼,他在纤细的腰间紧紧勒着一条一掌宽紫色缎带,侧身处悬挂着一枚用红色中国结连接的玉佩,玉佩就垂在他棱角突出的胯骨上。他脚下自然也蹬着一双千层底的“和尚口”布鞋。总体来看,他的样子完全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江湖妖道。
“你这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了?”
“你就是这样大摇大摆地从网吧回来的?”
“是啊,不好看吗?”
“我的天哪,赵健你受什么刺激了?”
“是受了点刺激。”
“怎么了,你妈妈她——”
“我妈还好,是脑溢血,现在已经控制住了,出院回家了。她一直高血脂高血压。”
“那你到底受什么大刺激了!”
“嗯,是我父母决定不再给我生活费了。他们说要在他们有生之年把我培养成独立的男人,不然死后也闭不上眼睛。”
“哦,天哪,他们总算是想明白了!这是好事,你离三十而立就差两年了。”
“是啊,我知道。估计花完手上这两千多块钱,我就要去满大街找工作了。所以我想抓住最后这点机会,像一个真正的诗人一样特立独行地生活一把。晓晓,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了。我很珍惜。”
“像个诗人,你是说现在这样?”
“是的。”
“你现在明明是个跳大神的,说前卫点顶多是个异装癖,我看你是疯了。”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晓晓,不说这些,我想死你了——”
那一次,我们交往以来的第一次,我拒绝了赵健,我觉得自己离他已经很远、很远。就像两列迎面而来又侧身而过的列车,我们的目的地是截然相反的,彼此交汇也注定只能是漫漫旅途中的一个小点。不管我怎么将身体探出车窗之外,向着身后的列车招手呼唤,我所能看到的也只能是渐行渐远的一个过客,洒在空空荡荡的铁轨之上的,只能是我孤独的泪水。我和赵健都无声无息地仰面躺在黑暗里,感受着彼此的心灵正在逐渐冷却。良久,赵健对我说:
“听说你要负责小辉部分学费。”
“嗯,我答应负担她的校服、课本、零花钱。”
“你是说说的还是——”
“当然是当真的,怎么了?”
“啊,没有,这是好事!”
“刚才你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就只有两千多块了,这是我爸给我找工作期间的费用。”
“也就是说你没钱了,没关系,我本来也不会指望你。”
“什么事?”
“没什么。”
“那个,我是说,我可能会管你借钱的,你能不能——”
“你知道我以前的经历,我刘晓晓再不会花钱养男人了!”
我开始经常有哭的冲动,伴之以间歇性的心律不齐。我知道“准儿媳”一定已经委托她姑姑打探了我在华夏大旅馆的一应情况,并已经逐一将这些情况传达给其他同党。上班这天,地铁里有一位父亲用一只S形的铁钩把儿子的书包悬挂在地铁扶手上,又在角落里撑开一把小小的帆布折叠椅子,让胖儿子坐在上面吃面包喝牛奶。我一看见这对父子就无缘无故地落下泪来。出了地铁转乘公交车的时候,我看见售票员“嚓嚓”撕掉车票,鼻子里就一阵酸楚,眼里又溢满了泪水。走进办公楼在没有旁人的电梯间里,不经意间又有两行泪水滑下来。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甚至每早必开的“女人聚会”这一天也取消了,我的心脏一阵狂跳,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所有的姑娘们都前所未有地认真工作着,偌大的办公室里只能听到打印机传送纸张的声音。整整一天几乎没有人朝我这里看上一眼,除非因为工作关系某个人才过来和我说话,她的语气也是异常客气、分寸得当。于是躲进厕所,我又哭了起来。
很快惊慌和恐怖就使我濒临崩溃,我终于决定冷静勇敢地独自面对现实,面对清晰可见的两条红线——不,一共三次每次两条,应该是六条红线。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判定:我怀孕了!
有一瞬间我是兴奋和骄傲的,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意识到对于女性的一切称赞和崇拜都是不足为过的,原来女人真的拥有着孕育生命的神奇力量。有一团小东西它在我的身体里呼吸成长,是可以长出小手小脚小脑袋和小眼睛的。怪不得这些日子我的心总是异样地跳着,原来那已经不是一颗心孤独的节奏了。还有一瞬间,我是所求无度的,忽然非常渴望结婚,哪怕是嫁给长发披肩、黄须垂胸的落魄诗人,哪怕就在那三尺厚土之下养育我的孩子,我也一定要让他长出小手小脚小脑袋和小眼睛,甚至一只茶壶嘴,朝天尿出热气腾腾的一大泡!突然,我想做个一无所有,仅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的幸福女人。
当然这样天真的瞬间只能一闪而逝,紧随其后的是纷至沓来的新鲜经历。与想象中血淋淋的场面相比,这又是一次生命中无法承受的轻而易举。
怎么说呢,我不想说那些分泌物检查、B超、心电图、血液检查,即便是各种冰冷的医学器械、恐怖的手术床——那张床成四十五度角向上倾斜,使人的下体悬空两腿绑于皮托之上。腿中间坐着一个面戴口罩神情冷峻的女医生——这些都不值一提,它们都是我应该承受的,相比承受不了的简直不算什么。我要说的是一种超乎想象的轻而易举,一种仿佛受到忽视一样的不痛不痒,一种因为没有得到惩罚而对整个世界的道德观产生的怀疑与愤怒。
我问麻醉师:“会痛吗?”
她说:“打麻药怎么还会痛呢?”
我问:“您现在给我打的是麻药吗?”
她说:“不是,还早着呢。”
我问:“那为什么房顶‘嗖嗖嗖’地在转啊?”
她说:“转就对了——”
然后我就一直向下,顺着一座盘旋在幽冥之中的楼梯一直向着北京的下面走去,黑暗中我撞破了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不时有一只倒挂的蝙蝠,“扑棱棱”腾身飞出。我说:“怎么深得不见底?”后面就有个声音响起:“那你就快点下去。”我回过头,看清了那个人的面目,着实地吃了一惊,刚想说话,他却猛推了我一把,把我推下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就在这时有人一再摇晃我:“好了,醒醒吧!”
一切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结束了,没有血迹没有疼痛没有眼泪没有记忆甚至没有概念,现代科技让一个女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太轻易了,轻易得仿佛可以再来一次。我的妈妈是多么爱她的第一个孩子啊,她觉得第一个孩子先于一切,至高无上。她倾其所有地哺育他,一刀一刀地割下自己的肉喂进他嘴里。她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愿意为他死,也愿意咒他死,她什么都愿意。唯独,我相信她不愿意再来一次。
今天,我和我孕育的第一个生命,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悄然相遇又匆匆惜别。作为母亲,我唯一能够拱手献给他的就是死亡,我把死亡献给了我的第一个孩子,用毁灭和不存在代替了他可能拥有的浓墨重彩的人生经历。这死亡并不是钉于十字架上的永恒之死,更不是涅槃轮回中新生命的开始,它只是我们彼此生命中永远不可复制的一个偶然、一个巧遇。即便我们在偶然面前所作出的一切抉择都是无足轻重的,但是起码,我把这世界上唯一的一条真理告诉了我的孩子——孩子,妈妈要告诉你:生是偶然,死是必然!
终于我感到了钻心的疼痛。想到赵健念给我的几行诗句: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
西沉的月亮融为一体;
骨头被剔净,而干净的骨头又消失,
他们的臂肘和脚底一定会有星星;
尽管他们发痴却一定会清醒,
尽管他们沉落海底却一定会重新升起;
尽管情人会失去,爱情却永生;
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