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
为了节省宝贵的能量,比起电子灯,旅行者们往往更加亲睐这种原生态光源。
这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皮革帐篷。它的边缘以订针扎紧,微微卷着毛边。六根弯成三十度角的折叠支架分别插在泥土的六个方向,将穹顶牢牢撑起。覆盖着的防水布里则塞满了旧羊绒与胶合板碎末填充料,一股不浓不淡的酸味弥漫在空气中,给人带来一种轻度反胃的感觉。
现在,帐篷里面有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们坐在马尾松木折叠椅上,大眼瞪小眼,女人则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拿着棉签、高纯酒精与缝合线,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仿佛正细心雕琢着某样精致的工艺品。
她忙碌了好一会儿,在第一根蜡烛即将燃尽的时候,终于停下动作。
擦掉额头汗珠,外科手术便宣告完成。
詹妮弗从医药箱里取出厚厚的医用消毒绷带,撕开封条,在年轻人手臂表面轻轻缠绕了十数圈。
“嘶——疼。”袁伦抽了口冷气,龇牙叫道。
方才只顾奔跑,却未留意到伤口之中残留着浅浅的灼烧感——那是种肌肉纤维浸泡在盐水瓶里的感觉,稍一牵扯,痛觉就随着神经传递蔓延开来。
“三天内不要碰水,知道吗小子?”詹妮弗在绷带末尾熟练地打了个便利结,对他嘱咐道。
“好啦,谢谢你的帮忙,可爱的女士。”袁伦试着活动一下,轻便、灵巧,这是一次相当专业的包扎。
“是的,你帮我们大忙了。”强森眨了眨眼,咧嘴附和道,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她拍掉手上灰尘,拿出桌上的白抹布擦了擦,“你们不需要先自我介绍一下吗——随意闯进别人营帐,还威胁我不准出声的两位‘客人’!”
詹妮弗面带愠色地质问道。
“我们没有恶意。”
“他说的对,小姑娘,我可不是坏家伙。”
他们解下头罩,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以表诚意。
詹妮弗扫了一眼,年轻人类和半兽人,就像她从外形上猜测的那样。
“我当然知道,这才是你们得到治疗的原因。”她开口答道,一排牙齿整齐而光洁。
作为一个医生,对病人情绪的了解是一项基本技能,她也不例外。虽然这两个陌生来客手持兵刃,可却没有半点伤害她的意思。对于性命危在旦夕的逃亡者而言,这已经是相当“优秀”的道德观了。
再跟平时相处的小混混们一比……
尽管它很不现实,但詹妮弗内心的好奇最终还是压过了谨慎与理智。
嗯,事实就像现在所看到的那样,‘钢铁玫瑰’做了个不知是错误还是正确的决定,把他们放进屋里。
真是伤脑筋……
虽然木已成舟,可她自然不会这么回答,而是换了一种口气,用混杂着质疑和微不可察的得意腔调让话题继续下去。
“如果你们带着什么目的——哼哼,即使把《医生道德守则》放在面前,也别想让我出手。还有,你们的解释呢?我需要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
她支起手来,敲着木柜说道。
袁伦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耳朵附在帐篷边上,细细听了几秒,只有低浅的虫鸣与杂草扰动声,似乎没有人类行走迹象。
他舒了口气,回到帐篷,向她摊手道:“这是一场意外,女士。”
“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意外。”
“我们是行旅商人,真的。”他在怀里摸了摸,拿出斯塔克赠予的虹纹交易卡在詹妮弗面前摇了摇。“我们的钱袋子被买家盯上了。你知道,那群阴险的混蛋总是这样,谈不拢价格,就想硬抢——嘿嘿。”
“就是就是,我们差点就被干掉了呢。”
两名甲士,被追杀?
“好吧,我暂且接受这个解释。”虽然这么回答,她却挑起一边眉毛,像是在说对此十分怀疑似的(当然,袁伦实际上并未想着欺骗她,随意说出的借口,显然仅仅只有借口的作用而已,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
“我叫詹妮弗·布劳内,如你们所见,我是个医生。”
“幸会,布劳内小姐,这是你的诊金。”袁伦说着,在卡上点了几个数字,给她划过钱去。
詹妮弗瞄了一眼,二十五个联邦币,比起她过去的收费要高出一倍多。
“看不出来,你们的家底还挺丰厚的。”
她咋舌道。
“作为交换,如果你能保守今晚的秘密,那就再好不过了。”
袁伦笑着说。
“不成问题,看在诊金的份上,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詹妮弗脱下白大褂,换上了她那件棕色粗花呢茄克。
“很好,晚安女士,我们这就离开。至于自我介绍——假如你有长期定居打算,那么我们很快会再次见面的——在那种正式场合总要好一些,不是么。”
袁伦朝她摆摆手,拉着强森走出门外。没走几步,又转过头来,比了个友好的手势:“再次谢谢援手,半句原因不问就出手治疗的医生,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位。我得说,你真的很勇敢。”
“那你最好别再受伤。如果你不是走了****运碰上医生——嗬,下一次,我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替一个陌生人施救了。”
詹妮弗把蛋卷似的头发拨到脑后,示意他们离开。
……
再回小镇时,已是三日之后。
当然,这回跟来的变成了特瑞,他们在镇里打听一番,据说那名女教士在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不知去了哪里,袁伦这才放下心来。
他们手头事情很多,但重要的也就那么几件。
第二批黑麦菌在五人的努力栽培下长势良好,种植面积也拓展到二十亩地,如果能顺利收成,必将是一批可观的食物储备。
同时,还不得不提科塔娜的新发现——那根记忆棒里果然储存有大量研究资料,将这些知识全部吸收后,她的智能直接提升了一个档次。用她的话来说,“科塔娜已经正式脱离城堡核心束缚,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了。”
说实话,袁伦对这点抱有相当程度的怀疑。众所周知,哪怕再高级的智能,也离不开那块微缩电子芯片,这是科学家们的一致结论。难不成她还能通过吸收知识,进化出独立意识么?这可是人类才拥有的本事。
无论怎么说,它是个好消息。
通过充实数据库,科塔娜终于完成了对神秘水晶的鉴定。
事实上,它的结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一块设计于******二八零七年,也就是两百零一年之前的建筑蓝图。”——少女的原话大概是这样。
蓝图的正式名称叫【啄木鸟号分子重构炉】(也就是奥利维拉天天念叨的熔炼炉中的一种),详细介绍了全套合金冶炼技术,当然,最后还附有长段的操作程序编码,供给齿轮工人建设之用。
然而不论什么时候,祸难与福运这对好兄弟永远不会分开。经过这段时间的无节制狩猎,山体中的蜘蛛巢穴正逐渐告罄(他们曾动过养殖的念头,可一想到需要拿人类尸体来满足它们的口腹之欲,便不寒而栗),矿石挖掘也暂停下来,因此他们不得不着手寻找新的资源。
在这种前提下,重回小镇购置据点就被正式提上日程,并于五人的团队会议中获得一致赞同。
两人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取得官方许可,在小镇里正式经营。
他们找路人问了一下,确定子爵卫队的驻扎地址后,立刻走了过去。
“我得说,这房子还不错,是吗?”
特瑞盯着新糊上水泥的斜顶桁(héng)架红砖房,咂巴着嘴唇说道。
“如果你需要,这些天里就该多干点活,一切自然会有的。”
“瞧你说的,我可是雇佣兵……”
说话间,传讯卫兵已经回来,告知他们被允许进入卫队长的办公室里。
“麻烦了,老兄。”
“我的荣幸,先生。”
卫兵面带笑容道。(不要对卫兵的态度感到奇怪,这都是袁伦用联邦币作小费换来的待遇。)
他们走进门去,那是间宽敞而整洁的小隔间,正中放着一张红木书桌,桌上有块三角铭牌,用通用语标记着“穆恩·托马斯”几个字,显然是主人的身份印刻。
“嗯,两位友善的先生,欢迎来到马文。”穆恩伸手示意道。
由于两人刻意换上了较为老式的外装,从外表上看,倒真有几分高原行旅的味道,穆恩便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们年轻的面容。
“执政官先生,向您和‘锡罐镇’的子爵们致意。”他们半弓起手掌,敲在另一只手的腕上,这是通行于两国间的一道常用手势,表明自己是位纯粹的商人,对当地没有恶意。
为了防止自己露馅,两人事先可是对着演练了好几遍,才把流程大致理清。
幸好,这一招行之有效。穆恩显然被他们的动作迷惑,态度在潜意识中有了变化。
“唔,我听卫兵说,你们打算投资?”
“是的,您看……”
他把早就编好的说辞一一抛出,剩下的就是些基本流程。
“你们的扎营地呢?”
“它目前还是一堆建材——我是说,再过个把日子,欢迎您来参加开业典礼。”
“那么,经营范围?”
“粮食、煤矿,以后或许更多,您要相信我们的实力。”
“你说你有粮食?”
穆恩一下子来了精神。
要知道,现在马文镇的粮食补给全凭锡罐镇输送而来,这个过程不仅费时,还相当费力。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无奸不成商。
失去战争城堡的财力支持后,核子清洁剂(一种用于恢复土地种植能力的辐射捕捉试剂)的价格很快随之暴涨。在这种单方面需求之下,商人们甚至已把它卖到数千联邦币每亩剂量的价位,即使凭借子爵的财力,也不可能大量购入。
移民带来的粮食只剩一个多月用量,而最近的一批支援却要三月之后才能送达——这个问题让他困扰了很久,甚至焦头烂额。
作为子爵指派的负责人,穆恩很清楚上头的用意——日后是得到重用,还是永远呆在不上不下的小贵族位置,一切,都要看这次考验如何。
而如果有商旅愿意提供食物,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即使不能一直指望他们,却也可以解决掉燃眉之急。
袁伦观察着他的表情,很快察觉到这一点,嘴里的话立刻变了方向。
“是的,先生,我们‘自由猎鹰行会’专门为人解忧,只要您付得起钱。”
在矿石不能大量抛出售卖的背景下,他们有必要拿出一条行之有效的赚钱途径,而借助磁力净化树生产黑麦菌,正是一个好选择。
“钱的问题……嗯,你知道,现在一切都在筹划当中……”他啜了一口清茶,“如果情况属实,那么我会代表子爵先下个小批量订单,就一吨如何?”
穆恩盘算了一会儿,报出个数字。
“好的,先生,请您等上两旬日子,我们的商队很快就能将它送到。价格方面,一共是两千联邦币。”袁伦立刻回答道。
他们手头的二十亩土地很快又能收获,假如不出意外,只需从其中匀出一半,就能完成这笔订单。
“那么,我没问题了。”穆恩点点头。
“交付一千枚联邦币作保证金,扣除食物费用,多余部分交货时付清——我打赌,要不是镇里亟待恢复,你可不会享受到这么优惠的价格——我这就为你登记。”
穆恩看着两位“友好商人”点头答应,很快敲着自动水笔,将契约的最后部分撰写完毕。
“啪——”
印有子爵家徽的红印章盖在了草纸上。
“欢迎成为第八十八号空地的主人,两位先生。”
他笑着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