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佣兵的集合时间定在次日早晨。
街上依然下着小雨，路边的茅草在雨中弯着头颅，小穗不时飘落几簇柔软的白絮，又是一个清冷的日子。
强森搭上袁伦的肩膀，黠促地笑了起来。
“袁小子，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我们的钱可不多呀！”
从奥利维拉的工坊离开后，袁伦就随着那个小男孩快速离去，倒叫几人产生了误会。
流浪的孩子们为了生计，常常接下招客揽人的活计，目的大多是些风月场所，他的怀疑倒无甚意外。
“你在想什么呢，”袁伦只觉好笑，却也暗自庆幸，“我不过去和老鼠们玩了场游戏。”
“游戏？”
“晚点你就明白了，走吧。”
他们从军帐出来。
战争说不定何时再度爆发，在这之前，所有人都要抓紧时间。
为了应付战事，吝啬的马文伯爵竟开出二十个联邦币的日薪，前一天战争带来的恐惧感，很快在金钱的作用下消失殆尽，不少讨生活的镇民们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参与进来，把军营围得水泄不通。
扎菲尔少尉环视一圈，大约有二百多人，建筑工事绰绰有余。
“那么，请各位跟着我。”少尉说。
众人跟在他身后，来到了马文镇北边的出口。这里是伯爵规划的‘工业区’，很多原料都存放在仓库内，现在则用来储存作战物资。
袁伦四人以小队的形式接受了雇佣，因此被分在一支队伍中。
他走到扎菲尔少尉面前，领回一张表格，上面是仓库中的物资清单：直钢架三十条，厚钢板五十平方米，曲形楔子二百块，铁锹十把，铁棘刺一千五百根，还有钢钉、螺母等零件若干，以及印在最下面的物资领取处——4号仓库。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九支分队，不过仅仅两支分队的队长是甲士——作为领主的精英兵员，甲士们大多守卫在马文伯爵的钢壳城堡内——他们似乎也是大陆上流浪的雇佣兵。
“一共十间仓库，你们各自带上十五人，然后前往距离北门三公里的地方搭筑工事。”扎菲尔顿了顿，“别忘了自己的材料！”
这句话像是特意对袁伦说的。
袁伦望着分给自己的十五个工人，大多是老人和少年，连一个壮汉都没有，不由皱起了眉头。
他正要张口，却被扎菲尔打断。
“对了，现在是战争状态，违抗长官命令者，将被视为敌人直接处决！你们既然接受雇佣，就必须学会服从！我再说一遍，服从！”
这已经是明显的刁难了。
正如少尉所说，一旦袁伦发怒，又或是质疑他的决定，最后必然与马文镇的全体势力产生嫌隙。对于个体力量而言，绝对是自寻死路。
与半兽人的怒目而视不同，袁伦只是一笑置之。
需要使出这种手段，不正恰恰说明了他心存畏惧么？
袁伦耸耸肩，好似对此无可奈何，带着表单往仓库走去。
扎因向他迎面走来，似乎刚才找错了地方——他也被指派作一支临时分队的队长。
袁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指着身后的方向说：“你的东西在那边。”
“你给我小心点！”扎因恶狠狠地回答，快步跑了过去。
……
泛黄的羊皮卷被翻开一页，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
旧历2093年，第一代万能芯片，号称‘旧世纪与新世纪的交接者’的‘伊特尔级’，在古代科学家巴洛特?冯?伊曼手上诞生。
它以单频运算将超钛金属和芯片程序连接，实现了超钛金属的机械化程控变形，被视作伟大的开拓者。
旧历2621年，微缩磁性阵列技术达到成熟，凯文?修兹博士开发出第二代‘瑟雷龙级’，将运算频率大幅提升。
新历0002年，才建立不久的亚细亚人类联邦宣布‘温图姆’计划。
新历0015年，高精模拟复函理论发表。三年后，‘温图姆级’万能芯片问世。
新历0017年，人工智能出现。
世界正式步入‘电子时代’。
新历0039年，联邦发布标准分级，万能芯片按运算频率划为星数，星数越高，智能愈加完善。
文字到这里戛然而止。
“咻——”
白光一闪，羊皮卷自半空收束起来，化作无数粒子悄然消失。
迪佩尔博士按下投影仪的开关，原来它竟是一面全息投影。
“可笑的历史……”他喃喃道，又不禁感觉有些悲哀。
当所有科学家兴致冲冲地投身研究时，又有谁能猜到未来的结局？
自那以后，芯片科技彻底陷入停滞，整整三千多年未曾有过丝毫进展。
史称“三千年的真空期”。
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科学家们无事可做，唯有依靠编写简单的芯片代码浑浑度日。
直到死去，直到凋零。
联邦为此，设下极具诱惑的赏金，号召世人破解难题。
可惜，始终无一达成。
他那枯干的手掌渐渐握成拳头，皱纹拧作厚厚一叠。
“接下来，就是我的时代！”
他的双眼，燃烧着狂热的神采。
“第四代万能芯片，生物智脑嵌合模拟技术的最终成果，将在我手中诞生！”
迪佩尔取了纯白色的抹布，把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实验台上，一具头颅开裂的兽人尸体，正弥漫着消毒液的气味。
“嘟噜嘟噜——嘟噜嘟噜——”
“博……士，您的短程电话，博……士，您的短程电话。”在他背后，一阵机械音忽然响起。
他来到墙壁前拿下听筒，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而后似乎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把听筒狠狠地甩在地上，喘着粗气走回实验室。
……
海伊斯?马文伯爵还不算无药可救，吃了第一次遭遇突袭的亏后，急忙命人准备防御。而镇子北门前、因形如皮靴而被当地人称作“短靴山”的山坳处，就成了最佳的阻拦地点。
相比于后方宽阔的平野，这个仅有不足八十米宽的小峡谷可谓一道天堑。
光秃秃的枝条像手臂似的从两侧的岩壁上伸出来，山谷间是大片被杂乱无章地踩倒一地的野生植物。这里原本是一条公路，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变成了野兔和稚鸡游乐的场所，要不是偶尔路过的一两个旅人，甚至会让人当作山间的密林忽略过去。
袁伦把数根钢条插入打好的地基，这是搭建工事的第一步。
然后将楔子钉在钢条的交接处，形成一个自然的直三角，再指挥工人们合力抬出沉重的钢板，斜架在上面，每隔一个身位，就露出一道恰好足够长枪伸出的狭缝，最后再将它们铆合在山壁的岩石中。
它的名字叫枪阵。
强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布置。
“嘿，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建房子？”
“是工事，不是房子。”袁伦纠正道。
可惜没有火炮，他心里暗想。
由于污染兽肆虐，像两位伯爵这样的小势力，根本就没有运送大型火炮的能力——它们往往在抵达战场以前，就被野外的污染兽拆得一干二净。因此，泰勒伯爵不得不将战争城堡也开了过来，利用城堡附装的要塞炮发动攻击。
如果能在山顶摆上几门火炮，防御将变得十分轻松。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了办法，那就是建战壕。
袁伦让工人们建造的，便是古代最为常见的一种简易战壕。这种战壕根据拒马改造而来，不仅适合对付骑兵，面对步兵冲击同样有着不错的效果。
“年轻人，有两下子嘛。”亚当老爹放下巨大的钢板，吐出一口烟圈，说道。
合理的地点选择、有序的工作分配，少年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还要在前面挖出陷坑……”
袁伦的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头，原来是个半身人。
“你好，有什么事吗？”他问。
“尊敬的甲士先生，”这个外貌看上去就像街边嬉戏的孩童一样的小个子说，“有没有兴趣来笔交易？”
他穿着一身连袖短衫，纽扣系到领口，把本就短小的脖子勒得紧紧的。
“交易？”袁伦有点困惑。
半身人是人类的一个亚种，他们的腺垂体基因发生了突变，从八岁起就无法分泌生长激素，一生都将维持孩童时的样子。
然而，每个半身人都是聪明能干的机会主义者，马文镇中就常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现在，却不知为何找上了他。
“是的，交易，甲士先生。”半身人点头道，又细又短的小手悄悄指了一下堆积的钢材。“把您的眼睛闭上十分钟，一百联邦币就到您的袋子里啦。”
他的语速很快，也很尖锐，听起来就像蜜蜂嗡嗡的鸣叫。
袁伦恍然。
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马文伯爵可谓不惜血本，这批钢材都是上好的成色，如果能趁机转手，绝对可以大捞一笔。
“抱歉，我没兴趣，这里的工事还在建筑中呢。”袁伦礼貌地拒绝了他。
“噢，不，甲士先生。不是这样的。”半身人仍旧不死心。“我们会为您换一批品质‘稍差’的材料，放心好了，这是过去的规矩，保证您安全无事！”
他垫高脚尖，把两只手掌张开——看起来很是滑稽——试图说明这笔交易是多么的‘划算’。
袁伦笑了笑。
“那么，祝你生意兴隆。”
半身人显得十分懊丧，这种油盐不进的客人可真不多。
他转过脑袋想了想，对，不要紧，还有其他客人。
半身人一蹦一跳地小跑开来。
这时，袁伦看到特瑞回来，问道：“嗯，那些工人怎么样了？”
“他们累得不行啦，或许睡个午觉会好点。”特瑞蓬乱的头发耷拉下来，一脸困倦的样子。
“喂喂，该不会是你想睡觉了吧？”袁伦无奈地说。
“嘁，在下好歹也是堂堂十字骑士，为什么要干这种工作。”特瑞不无抱怨地说。
他是个雇佣兵，而不是搬运工。
在扎菲尔的刁难下，他们分配到的那些‘老弱病残’很快就体力不支，主要的工作唯有落在四人身上。
袁伦没有说什么，只是擦掉头上的汗水，继续工作起来。
看到队长都不吝辛劳，工人们总算还有点担当。在他们齐心合力之下，勉强于日落之前建成了一道简易的防线。
然后，就像掐准了时间点似的，扎菲尔少尉带着一位高大威武的全装甲士巡视到工事前。
“约书亚上尉，请您检阅。”扎菲尔特意提醒道。“这一片就是雇佣兵们搭建的工事——由他们全权负责。”
约书亚上尉是马文伯爵的子侄之一，属于正宗的贵族，手下领有六十多名甲士，负责镇子的全面防卫。
他随意扫了一眼，入目的尽是些粗制滥造的土堆，当然，他也没有指望这群雇佣兵能干出些什么。
可是，其中的一处工事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里是什么人负责的？”他问，手指指着袁伦所在的方位。
扎菲尔暗喜，他以为上尉发现了什么，正好由他落井下石。
“一名新来的雇佣兵，是个甲士。”
“很好，我们去看看。”上尉说，然后走到工事前。
“合金剑，恢复。”
一把剑柄嵌有红宝石的菱形大剑出现在他手中，大剑足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就如一柄威力强大的重锤，叫人心惊胆颤。
“他想干嘛？”这是所有人此刻的想法。
袁伦记得，两军交锋的时候，就是这把剑的主人冲在最前面，接连斩杀十数个甲士，险些逆转了局势。要不是战争城堡的出现，恐怕他才是战场上的第一杀器。
众人的目光盯着约书亚渐渐高举的右手。
“马文镇是这个地区的宝石，一块所有人都在觊觎的宝石。”他的嗓音雄浑而低沉，就像只等待猎物死亡的秃鹫，“你们接受马文家族雇佣，命运便和马文镇绑在了一起。”
他的语调渐渐变得凛冽。
“因此……”
约书亚猛地挥剑劈下，大家就像脸上刮过了一阵暴风，碗口粗的钢条‘嘣’的一声断成两截。
“没有价值的废物，我更愿意把他送上战场——成为炮灰。”
他把剑柄转过一个直角。
“工事能承受三剑的人，才能领到今天的工钱。而不合格的那些……”他的话音一冷，“视为欺骗伯爵，通通关入监牢！”
工人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惊呼，几位偷偷卖了钢材的分队长更是脸色铁青。
他们都忘了，向来吝啬无比的马文伯爵，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松拿到工钱。
唯有扎菲尔暗笑不已，这位城卫队长的风格，他早就一清二楚。那小子一旦得罪长官，势必在劫难逃！
“唰——”
大剑指在了袁伦的鼻尖上。
“从你开始！”
……
迪佩尔博士很烦恼。
他摆弄了一会芯片，删删改改几条代码，然后又坐回实验台前。
墨绿色的透明清液在试管中轻晃，气泡从底部冒上来。
博士随手把试管插回架上，又想起了马文伯爵对他说的话。
“现在是战争状态，我不得不削减经费。”
迪佩尔博士将桌面的茶杯用力掷到地上，瓷杯被砸得粉碎。
他不管战争还是和平，他只知道，距离他的实验成功只剩下最后一步——在这种关键时刻，伯爵竟然要削减他的经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