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焕的淡笑打断了这一瞬间的错愕沉默。
众人都目光灼灼盯着峥焕从月老手中抽出一根红绳,一瞬间,竟然可以听见众人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只见峥焕淡笑着将抽出的红绳又递回给月老,淡淡道:“小月,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吧。成天在别人面前装老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着,月老老脸忍不住一红。
我不解地看向月老的容颜,月老穿着深红色的绸子大衣,鹤发童颜的模样,要说有多老,确实看起来没有半点皱纹,但是,你若是说他年轻,倒也没多年轻。
峥焕为何说他是装老?
峥焕话一落口,峥回忍不住插话,道:“小月,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要说,最该挑根红线的,确实是你。”
月老被峥回这么一说,立马灰溜溜地跑了。
众人哈哈大笑,继续吃喝。
刚才的玩笑大伙都没放在心上,但不代表有些人没放在心上。众人皆以为我是峥昀的爱宠,知道我是妖族,但因我从未化成人形,因此并没有将我看作所谓的情敌。但刚才峥昀的话,严重刺激到了某些对峥昀虎视眈眈的人,因此在酒宴的后半部分,我总感觉有几道锐利的视线,如利剑一般时不时来刮我几下。
我想子午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她足够美貌,终究她是妖族,况且,这天界还不知有多少女子爱慕峥煌。
我下意识看了子午一眼,只见峥煌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里,甚是珍重。我有一瞬间的迟疑,亦或者迷惑。
整个宴会都没有看见景昀的身影,自从上一次在大殿之上见过景昀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景昀。其他人也没见提起过,就好像景昀的事件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想我问峥昀他也未必知道,或者就算他知道,他也未必告诉我。因此趁着峥焕以身体不适为由退场时,我跟了过去。
峥焕喝了不少酒,命温阳推着去银河边上吹吹风。我想他们两个应该都知道我跟在后边,只是两人都不说话,一直在银河边上慢悠悠走着。
我想我喝得有点多,因此看着眼前的夜色异常柔和,银白的月光洒在这片土地上,夜色里,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某种不知名的植物芳香,月色的清风织成了一张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所有的人都拢在其中。
银河在月色的渲染下,碧波荡漾,水光潋滟,夜色在这一刻,格外的迷人。
峥焕冰蓝色的衣裳染上月色的铅华,泛着朦胧的亮光,他在这月色中,犹如另一弯明月,散发着让人挪不开视线的温和的光。
在一颗大树下停下,峥焕挥退了身后的人,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怀揣着欣喜与幸福。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短暂而又虚幻的,这一切美好不过是单方面的想法,可我还是很高兴。我走到他的身旁,看着峥焕的双眼在水光荡漾下,光芒闪烁。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他蓦然开口,盯着水光粼粼的河面,“梦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我沉入了海底,看到水面波光潋滟,阳光零零碎碎地透下来,可我一直在下沉,光线渐渐暗淡,只剩下深沉的海水和黑暗的潮流。我想浮起来,张嘴却呛了水。这时有一个身影从我身前游过。可是梦每次到了这里就断了,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
说着,他低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溱澜,上次你问我,会游泳吗,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我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低声道:“看到了水,所以问问罢了。”
峥焕说的这个场景,应该是我和绥吾的第一次见面吧。
见我不多说,峥焕也不再问。
看着粼粼的水面,我有一股冲动,跳下去,游两圈,然后爬上来,用绥吾教我的术法,抛洒几点淡淡的星辉,将身子烘干。
这样,峥焕,你是不是会想起我?
可是我还是止住了,我伸手捞劳河里的水,如镜的水面荡开破碎的波纹,将月光打散。我忽而笑了,有些东西就像这水中月,这么近,可你越是去碰触,它碎得越明显。
“大殿下,景昀去哪了?”
我来不是和峥焕共享月色,促膝长谈,或者是你侬我侬的。我特意来找他,询问景昀的下落。
景昀于我有救命之恩,这次我不但没有帮他,反而站在他的对立面,多少对他有些愧疚。我只是不想,景昀掺和到这些人和卓淮的恩恩怨怨中。
“在安全的地方。”峥焕拿出玉笛,轻敲了两下,似乎在深思一首曲子。
“安全的地方?有人要杀景昀?”我惊了,难道景昀有生命危险?之前见景昀的时候,他好像恢复了一些灵力,但是灵力也还很弱,若是被人追杀,岂不是很危险。
“小昀逃过了一次,皇玉不会让他逃过第二次。不过,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你不用担心,小昀现在很安全。”
峥焕安慰似的看着我,这让我有些无地自容,是我自己将景昀置于这种危险境地的,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也只能在这里瞎操心。知道峥焕会护景昀安全,我也比较放心,绥吾一直给人的感觉就很可靠。
不过,皇玉是谁?我问。
峥焕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缓缓道:“假扮峥昀的就是皇玉。他是幻界黄焰组织的主人,可以说是幻界最强的人。”
原来这个峥昀叫皇玉啊。
“你既然知道这个人是假的,为什么还允许他呆在天界?”我不解地问。
“我和他还有很多事情没了结,现在还不到时候。”顿了一下,峥焕才接着道:“一切要等卓淮重生。”
峥焕说到卓淮的时候,低头望着我,月色下,我看到峥焕的眉目如画,深邃的眼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却能清晰感觉到他眼神的穿透力。
他正透过我,看着我体内的卓淮。
我很想大嚷一句,我不会让卓淮觉醒!话到嘴边,我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峥焕没有继续看我,拿出玉笛,悠悠扬扬吹着曲子。如这月色般,笛声舒缓优美,如这流水般,旋律潺潺流动。
这温柔而醉人的曲调,飘零流转,染了淡淡的哀伤。
我情不自禁拿出那依,和了几声。那依与峥焕的玉笛在颜色上出奇相似,都是绿色,不过他的是翡翠般晶莹的绿色,我的是翠竹般深沉的绿色。
这一曲,一轻一柔,他的是隐隐的哀伤,带着稍许无奈的色彩,我的是沉沉的呜咽,带着浓厚忧郁的气氛,婉转的笛声绮叠萦散,缠缠绕绕,绵延至天际。
曲毕,峥焕讶然地看着我,赞赏道:“没想到你精通曲艺,不知师从何处?”
我笑了,我想这是我长久以来最真诚的一个笑,连眉眼都弯了,“带我入门的那个人,是我最爱的人。”
语毕,我收起那依,退身离开。
回头看见峥昀,不,准确来说是皇玉。我看见皇玉倚着碧绿通透的玉树,冲着我盈盈一笑。斑驳的光影打在他俊朗的脸庞上,切割了无数的幻影和霓彩,华丽的黄色袍子上无数的圆点亮光在跳跃,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见一块晶莹透亮的绝世玉石,散发着让人难以直视的耀眼光芒。
我仿佛看了一束光从他身后照来,切开了这重重的黑暗,而他在这耀眼的光芒中,朝我伸出手,轻柔地说:“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驻足,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景昀,想起了在罅隙里,第一次看见景昀,他从草丛里露出一个头来,一脸迷惘的神情;想起他吃那些酸果子,酸得牙疼的模样;想起他牵着我的手,说让我活下去;想起他在河里捕鱼,溅起的水面的水花;还想起,他为了救我,被树枝穿透胸膛的模样……
我每天对着峥昀这张脸,可我知道这个人不是景昀,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景昀的一切,我忽然觉得,有很多事情,我都开始混淆。
我转身,奔回峥焕的身边,峥焕正要离开,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掏出那把在罅隙里捡到的小刀,递给峥焕,“替我跟景昀道歉,还有,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我欠他一个人情,请你帮我告诉景昀,我答应他,如果他以后有什么要求我做的,我一定做到,回报他的救命之恩。”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见皇玉,他的表情在月色的阴影下迷蒙不定,看不真切。我抬头,望着他,他粲然一笑,俯身抱起我,转身朝宫殿走去。
他说,有些爱,你注定血本无归。
可是我想他也明白,我期盼的不是他的回报,而是,我自己心里好过。
我说:“皇玉,你饶峥昀一命吧。他很无辜不是吗?明明和卓淮没有任何关系,却被牵扯进来。”
皇玉眼眸一闪,笑着问:“你为什么给他求情?”
“我欠他的,还不清。所以,能还一点是一点。”我闷闷回答。
皇玉抿着嘴没有说话,忽然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我抬头看着他,显得理直气壮,“你不是想要卓淮复生么?我会帮你从峥焕那里获得卓淮彻底觉醒的方法。”
皇玉顿了一下,黑色的眼眸深沉如古井,他戏谑道:“怎么,爱而无望所以放弃活下去了?”
我微笑看着他,默然不语,心里却在说,我会活下去,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