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的意识在电光火石间撕裂翻转,最后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回归了平静。一种熟悉而又难以形容的实体感撞击着她的认知,她只觉得自己之前那阵光怪陆离的经历像是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一般。阿华试着动了动胳膊,身体肌肉有力的绷紧了皮肤,阿华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她真的又活了!
活了!活了!
那个古怪的“万象”果真让她重返人世了!可。。。可她明明是不该再苟且偷生了,她要如何以那样一副罪孽深重而又残败不堪的身躯继续活下去呢?
在一瞬间难以名状复杂情绪后,现实还没容阿华整理心情,忽然涌入她脑海的一段段回忆让阿华久久的愣住了!
裴婳,大周朝礼部尚书裴稹的嫡孙女,千牛大将军裴泽的唯一嫡女,年方十二岁,在他们这一辈里行七,生母林氏在生育裴婳时难产离世,满月时被游方僧批了克母命,周岁便被裴家送到了剑南道简州的阳安县白水庵,长到十二岁也只见过祖父裴稹三次。一日前,裴婳静养所在的白水庵走水,整个尼姑庵被烧毁,而裴婳也在这场大火中窒息昏迷三日未曾醒来,昨日夜里离世。。。。。。
很显然脑子里的这段段回忆并不属于阿华,难道她醒来的这具身体并不是她自己的?!这叫裴婳的女子昨日死了,而自己又再次活了过来,阿华的心里打了个激灵。
借尸还魂!她本以为这都是话本里瞎编的桥段!
她闭着眼,脑仁却突突的跳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光怪陆离,想到自己此刻不再是那个身怀绝技的叛军先知,再也和元灵没有任何关系了,她的心难以抑制的躁动起来。
从这裴婳的记忆力判断,虽然原主命格不好被家父打发到了偏远的庵堂自生自灭,可她的祖父和祖母却还是十分顾惜她的,本来她的祖父裴稹几次都想将裴婳接回京兆裴府,却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实现。又赶上之前十余年间“黄果之乱”,兵荒马乱内局不稳,所以原主便一直在白水庵“耽搁”了下来。
若不是这次白水庵遭了灾,那阳安县令怕她死在他的治下被裴家人迁怒,连夜将昏迷不醒的原主送上了回京的马车,只怕她还不知何时能够重返京兆。
只是,恐怕在京兆等待她的并不是家人阔别许久的欣喜重逢吧。。。。。。想到裴泽对原主的态度,阿华暗暗的给自己打了打气!
既然她得以此身重活一世,那她必须对得起这份眷顾,把她上辈子浑浑噩噩浪费的人生和这世一起活够本!
昨日的种种便让它死去,以后,她便只是裴家七娘子裴婳!
阿华并慢慢的将心湖平静下来,意识也比刚才更清醒了些。身下的阵阵颠簸告诉她,她此刻应该正在一辆行路的马车上,裴婳吸了口气整了下心绪慢慢的睁开了眼。
入眼,是并不十分敞亮的车厢,车中陈设极其简陋。厚厚的毡布掩着车门,瞧不出外间的天色,只有一盏昏黄的小油灯挂在车厢,随着马车行进左右晃动着豆大的火苗,将这个有些逼仄的空间映衬的越发压抑。
两个靛青色的蒲团码在门帘口,车内铺的也是最最普通的夹絮褥垫,唯一一张榆木小几上放着一把青布包把儿的粗糙铜茶壶,壶上扣着两个灰白的陶茶碗。
裴婳微微蹙眉,这样的陶制碗按例只能是庶民和贱籍的人才能使用的。大周是个极度讲究礼制的朝代,任何逾矩和降制的芝麻小事儿传扬出去都会被言官文士们口诛笔伐,故而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市井小民都是牢记自己的身份的,即便是有那荒唐的百无禁忌之人,也绝不会大喇喇的暴露在外人面前。
车厢内光线昏暗,裴婳看不太清自己身上所穿中衣的花色,可却摸出面料是麻质的,这种材质的衣物,便是三品尚书府的下人也不一定会穿吧?即便是她是个不受父亲待见的女儿,可也是裴家的嫡女。京兆裴家出自传承数百年的望族河东裴氏中眷一房,虽不是本支却也是出自一族。裴家这样的人家最要脸面,降制苛待嫡女之事若传出去,她的父亲裴泽和祖父裴稹恐怕都难逃言官们的弹劾了。他们如何会在礼制门面上如此疏忽?
裴婳满心疑窦的转眼又看了看车厢,才发现这竟是辆没窗的马车,横向却是比寻常马车宽了许多。
没窗?
裴婳心里忽然闪过什么,猛地回身看向身后,果然看见了一个五尺不到的长方物横在车尾,上面搭了金银绣线的白布,绣着寿富福禄字样,一头高一头略低的形状映入眼帘,心里的疑问瞬间解开了,裴婳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棺材!这里原来是准备来给她“停灵”的地方啊!
如此一来就全说得通了!
大周习俗,若是人在外乡身亡需扶灵回乡,奴才是没有资格装殓的,便会请有身份的人作为丧宾先给亡者换上一身麻衣,将尸身和棺材一起装入这种无窗的棺车送回家中,再由至亲亲自装殓下葬。没想到她重活一世,居然是从棺车中醒来的!
裴婳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若是再在“万象”中耽搁些时辰,那她此刻会不会从棺材里跳出来了?!
那陶碗看来是底下负责给她“守灵”的奴婢所用了,看人数应该是两人,可此刻却是一个人也不见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会是丝兰么?另一人又是谁?!
显然这架棺车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所用的定制,可印象中阳安县苦穷,能连夜里订到棺车上路已是不易,而裴婳虽是官家千金,自己却仍属于白身无品,用这样的棺车也没什么不对。她身上所穿麻衣也是有习俗惯例可依,这么一看似乎倒真是寻不出什么错处了。
裴婳掀起盖在棺材上的白布,看了眼那口阳安县令连夜帮忙置办的黑漆漆的棺材,弯了嘴角冷冷一笑。棺车虽简陋,这棺材倒是上了年头的楠木板料所制,这样一幅板材不花个五百金恐怕是置办不来的,那阳安县令想来是出了血的!不过,有置办这棺材的功夫却不想办法救治原主,而是将还昏迷不醒的她连夜连人带棺材的送出了阳安县,可还真是个怕事儿的主啊!
不过若不是这胡县令害怕承担责任让原主耽误了救治,她又哪里会得以重生到这里?裴婳缓缓的放下白布,咬唇想起事来。
“呀,我怎么睡着了!禄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少女有些局促的轻呼声从厚厚的毡布帘外传来。
裴婳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这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并不是记忆中熟悉的婢女丝兰,不容她多想那少女又开口道:“禄来哥,我得进去了,照理七娘子的身边是不能离人的,不然李妈妈出来看见该说了!”
车帘外传来一阵衣物窸窣的摩擦声,听闻似是少女起身要进棺车,“嘶——!”不知怎的少女一阵痛呼,“禄来哥,你快放开!我真的得进去了!”
“阿叶,你自己还伤着呢!本就应该你和她轮着来,昨晚你已经守了一夜,今儿白日里论理该她李妈妈守灵了!你一宿没睡,她倒好!带着女儿在七娘子的马车里享受了一夜!真是胆大包天!你且歇着,待她起来叫她进去守灵!”禄来闷声闷气的回道,拉着婢女的衣袖并未放开:“里面闷的很,你还是接着在这儿靠着闭闭眼吧。你是瞧不见自个儿的脸色,明明害怕却还在里面呆了一宿,那李妈妈就是欺负你心善!”
本还只是小娘子的年纪,却要一个人陪着个死人在棺车里过夜,陶叶如何能不怕?
“我无事的,李妈妈是长辈。”阿叶压低的声音顿了一顿又道,“我就当为了我阿姐。”
禄来哼了一声!颇为不平,“她是你阿姐的婆母,又不是你的婆母。你们同为裴家当差,都是一样的身份,论理你还是娘子身边服侍的人,她不过是个庄头的婆娘,比她高出不止一等,哪里轮到她骑在你头上去!若不是你阿姐要嫁给她家二郎,你们现在可还是良籍,何必看她的脸色!”
大周良贱不通婚,阿叶的阿姐阿花和李妈妈的次子李盛好上了,李妈妈一家都是裴家家奴,要想成亲本来只要阿花卖入裴家成为贱籍便可,可李妈妈之后却说是替阿叶找了个好差事,让她来伺候裴七娘子,几番游说便将阿叶也买进了裴家。
谁曾想阿叶到了白水庵才发现上了当,裴七娘已经病得糊里糊涂了,县里的郎中皆是没有办法,她求了青梅竹马的周禄来想办法送了急信回京兆裴府,本以为会等来裴家接娘子回家的人,谁知白水庵居然遭了大火,庵堂被烧了个精光不说,自己为了将娘子救出来额头被掉落的木梁砸伤破了相,娘子也终究被这场大火折腾得没了命。。。。。。
“要我说,一看那李妈妈就不是省油的灯,当初也不知怎么天花乱坠的把于大娘给哄住了,你这差事要我说本就来的蹊跷,有好事她不上赶着替她女儿谋划倒想到你了?县衙里的捕快私下都说七娘子这场难可是遭的邪门!”
裴婳听到这儿,眉头一蹙,看来这位原主必定是碍了谁的眼,死的冤枉了!她不由得暗暗捏紧了袖口,又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下去。
阿叶一愣,不明所以的看向禄来,复又坐下低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禄来压了压帽檐,噗地一声将口中的草杆一吐,压低了声眼神一黯:“听说裴七娘之前的婢女跟了她八年之久,突然就被裴家召了回去,赶着这么巧她一走你一去,白水庵便走了水,便把你给陷在里面了?之前我悄悄问了李妈妈庄子里的贺六子,那婢女在离开前可是专门去庄子里会了李妈妈的!这里面难道没什么勾当?!打死我也是不信的!这些朱门大户里,多腌臜的事儿都有!你啊还是多张几个心眼儿,我只求到了京兆,那裴家不要迁怒到你身上!”
“应该。。。不会吧!算上今日我才服侍了七娘子三日。”阿叶咬着唇彻底呆住了,只觉得额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心里也觉得不妙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了眼满脸不甘的禄来叹了口气轻声道:“会没事的,那裴家高门大户应该还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小小的奴婢吧?我还小,左不过我只签了五年短契。迟早会放出来的!”
门帘外的禄来不再出声,两人都沉默下来。陶叶虽是安慰着周禄来,可到底还是心里有了疙瘩,面色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在车内听得这番谈话的裴婳心里微微一动,这叫阿叶的陌生婢女看起来是被人算计来做了替罪羊,如此她倒是可以合计合计,她身份特殊又孤立无援,若是没有自己的心腹,以后回到裴府就更加艰难了。
这阿叶虽听上去单纯怯懦了些,不过裴婳此刻却没有更多选择了!
此时,棺车前不远处的一辆马车吱吱悠悠的慢了下来,阿叶慌忙站起来道:“李妈妈他们的车停下来了!我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