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愈往深处，森林愈加浓密。橡树粗及城门，蛇树瘦长及天，松树枝干虬结扭曲如厉鬼。各种巨大浓厚的树冠挤在一起，密密匝匝，遮住了整个林地的天空。偶尔会有一丝一缕的阳光透射下来，更像黑夜中的星光。
“这里真黑啊！我猜有一百年没人来过了。”
扫视着四周，特洛·维斯故作神秘地说，“说不定黑城堡真的就在这片森林里。”
听到“黑城堡”三个字，“笨熊”齐格林脸上现出不安的神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次感到恐惧，“笨熊”都会拼命的咬牙。
据说黑城堡在冰海海边的密林中，而布莱克索尔森林紧邻冰海。特洛暗想，黑城堡说不定真的就在这里。
“别吓唬他！”“猴子”卡多尔啐了一口：“你俩一样是胆小鬼。”
“我胆子不小，我想听。”“笨熊”嚷嚷道，牙齿咬得更响了。“猴子”鄙夷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落叶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下层的腐叶已经败为泥土，松软湿润；上层的新叶却筋脉宛然，在三人移动的脚步下擦擦作响。
特洛清了清嗓子，如果没有来当这倒霉的大兵，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吟游诗人。
“黑城堡是影魔奈文摩尔的老巢，他是传说中的‘三魔君’之一。每个死在影魔手里的人，灵魂都会被他操纵，力量都会被他吸取，杀人越多，力量越强，因此影魔无人能敌。几千年来，他都是所有法师和骑士的噩梦。
“一千年前，圣光骑士‘纯洁者’克林，骑着独角兽，挥舞着大铸剑师卡斯汀亲手打造的‘白’剑，独自进入了黑城堡，登上了百尺楼。一天一夜之后，克林走出黑城堡，独角兽不见了，白色的剑身漆黑一片。影魔被消灭了，‘纯洁者’也不再纯洁了。”
“为什么不再纯洁了？”“笨熊”一脸迷惑，茫然地问道。
“这个，传说中没有提到……”特洛脸色稍红。有空的时候应该编一段故事，把这一块补上。
“我猜在漆黑的城堡中，克林骑士与影魔上床了，彻底征服了魔君，当然，自己也不再纯洁了。”“猴子”邪恶地笑道，“多么明显！他甚至把独角兽留下来当做嫖资……”
“原来是这样……”“笨熊”楠楠地说。他身材高大，打架是把好手，头脑却很迟钝。
“猴子”“嘻嘻”地笑出声来。
“最好不要侮辱传说中的英雄……”特洛更觉得应该尽快编一段故事。
“侮辱？我呸！别忘了他的姓氏和我们这份苦差事。”
“纯洁者”克林姓麦特尼斯，迈塔尼王国现任国王莱恩·麦特尼斯是他的直系后裔。特洛、“猴子”、“笨熊”等第三军团二百名轻装步兵，深入阴森的密林，每天喝溪水吃干粮，还得随时留意能绊倒人的树根和扭断膝盖的孔洞——这都是拜莱恩国王所赐。
别说二百人，就是有一万人，这片森林都过于辽阔。想到这一层，特洛觉得开开传说中英雄的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
特洛的目光掠过一簇半人高的黑荆棘，那里无法藏人。荆棘丛太矮了，人躲在那里会活活憋死。
他摩挲着手里的长剑。长剑用粗钢打造，双面开刃，但剑刃已钝——上一次见血还是半年前。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遇到过敌人了——敌人都死光了，又何必在磨刀石上费力气呢？“猴子”卡多尔说得有理，这双手应该好好保养，留着摸女人掷骰子。
但特洛的人生箴言是“小心行得万年船”，有人据此叫他“胆小的特洛”。“小心”和“胆小”是两码事，能活下来才是真本事。
特洛使了个眼色，身材高大、头脑迟钝的“笨熊”齐格林摘下背后的盾牌——盾牌长三尺多长，用三角形的橡木制成，周边用铁条固定。盾牌正中刻着第三军团的标志：一只手持长剑的獾。
獾一本正紧地挥着长剑，但看起来却令人喷饭。启用这个标志的军团长，脑袋一定是秀逗了。
“笨熊”把盾牌套在左臂上，右手握紧钉锤，从右侧朝荆棘丛绕过去。
瘦小的“猴子”卡多尔则骂了一句，又低头啐了一口，然后把十字弓端在胸前，从左侧去查看荆棘丛。“猴子”衣衫残破，皮甲胸前挂着的金属甲叶丢失殆尽，也许被他自己故意扔掉，这能减轻很多重量——军团高层不懂体恤下情，当兵的只好自己照顾好自己。
第三军团已经进入布莱克索尔森林百里之深，二百名轻装步兵在指挥之官“苦瓜脸”塔尔多纳的带领下，搜索数月并无收获。
有地位的或者使了钱的军官都已经回到王城封官领赏，喝酒赌钱逛窑子。可怜的塔尔多纳却脸如苦瓜，带领同样可怜的二百倒霉蛋在森林里追击残余的敌人——要么说，跟对人太重要啦。
敌人都死光了。特洛·维斯再一次安慰自己，这次仍是例行公事。
但特洛总有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森林里有一股奇怪的气息，腐败，冰冷，黑暗。这是错觉，敌人都死光了。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剑身竖在胸前，双手握紧剑柄，正对着荆棘丛，走了过去。
“笨熊”齐格林已经绕到黑荆棘的后面，“猴子”卡多尔还有十英尺的距离，特洛则要更远一些。
“笨熊”套着盾牌的左臂突然垂下，不再保持着警戒的姿势，他弯下腰，俯视着什么，眼神迷惑，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笨熊”打架是把好手，弄明白一件事情却很困难。荆棘丛挡住了齐格林大腿以下的部位，特洛和“猴子”都不知道“笨熊”在看什么——也许在他们到达之前，齐格林会一直迷惑下去。
没想到“笨熊”突然直起身，转过头来，大笑起来：“哈哈哈，太有趣了，这躺着个死人，死好久了，肌肉都烂了——”
真是呆瓜，死人有什么好笑的。特洛收起长剑，解除了警戒的姿势。“猴子”又狠狠地骂了一句“蠢蛋”。
“他还朝着我笑呢！看，他眼珠还转动呢……”“笨熊”接着喊道。
眼珠还在转动的……死人？！
突然，荆棘丛后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扼住了“笨熊”的喉咙。一个身材和齐格林一样庞大的家伙慢慢站起身来，把“笨熊”高高举起。
这怪物瞪着一双枯黄色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的肌肉都烂掉了，只留下来孔洞。他浑身肌肉虬结，只是有的肌肉正在腐烂，剥落，散发着臭气。
他确实是个死人，这谁都能看得出——可死人却扼住了活人的脖子。
被扼住脖子的“笨熊”双脚都离开了地面，他扔掉钉头锤，双手抓住死人的手腕，屈起膝盖，双脚蹬向死人的腹部——腹部烂掉了半边，肠子正在里面缓缓蠕动。
“笨熊”的脚还没有踢中死人，死人的另一只手已经握成拳头，狠狠地打在“笨熊”的面部。特洛清楚地听见“咔嚓”一声，铁定是有哪块骨头被打碎了。“笨熊”满面是血，惨叫一声，飞出去老远。
“猴子”举起手里的十字弓，射出去一箭。他可没想救“笨熊”，实在是太近了，战斗的本能让他射出了这一箭。
箭矢射中了死人的后背，三角形的箭簇从他的胸部透了出来。“呸！去死吧！你这个家伙！”“猴子”跳着脚喊道。
他忘了这个家伙本来就是个死人。死人，你还让他怎么死？
死人转过身来，面向“猴子”，枯黄色的眼珠胡乱地转动着。他上下嘴唇的肌肉都已经烂掉，露出血红的牙龈和两排尖牙利齿。
他咧着嘴，还在笑哪！
圣光在上，这是个什么东西啊！特洛看见，平时机灵敏捷的“猴子”面如死灰，双腿发抖，一动也不能动。
死人一拳击中“猴子”的腹部，“猴子”嘴里狂喷鲜血，跌坐在地上。头一歪，眼看是活不成了。
特洛的身体被恐惧攫住了，两只脚像在地上生了根，忘记了逃跑。
圣光在上！他只在老奶奶的歌谣里听说过死人攻击活人。那是数千年之前的黑暗时代，龙魔大战，传说中的死灵战士席卷大陆，所过之处，一切生命都被湮灭，寸草不生。
死人一跃跳过半人高的荆棘，朝特洛扑来，冰冷的恶臭扑到脸上。特洛觉得自己最好乖乖受死。
一双大手突然抓住了死人的双脚，死人扑倒在落叶之上。是鼻子已经塌掉的“笨熊”，他正拼命把死人压倒下面，嘴里哭喊着：“跑啊！胆小鬼！跑啊！”
特洛醒过神来，撒腿就跑。
树林里充满了哭喊声，咒骂声，和临死前的呻吟声，单单没有格斗的声音，每个人都在逃跑。
数不清的死人正从荆棘里爬出来，从阴影里冲出来，从橡树上跳下来。他们已死，动作却别活人敏捷。他们用手，用嘴，用捡到的武器屠杀活人。第三军团轻装步兵的尸体，有的倚在古老的橡树上，有的躺在铺满腐叶的黑土上，有的栽进冰冷的溪流里。
特洛跑啊，扔掉无用的长剑，跑啊，脱掉沉重的甲胄。不知道跑了多久，古老的树林重新变得静谧，他不再听见士兵的喊叫声、骨头的碎裂声和惨死的哀嚎声。
他四处张望，却被脚下的一具尸体绊倒。
是可怜的塔尔多纳。死去的指挥官仰面朝天，手里握着断掉一半的长剑，苦瓜脸被恐惧和绝望扭曲。
特洛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这么悲惨的死去——他左侧的耳朵被别人咬掉后，又吐出来，粘在下巴的黑胡子上；右胳膊被扭断了，小臂自肘关节向后怪异的弯曲；肠子被从肚子里掏出来，流了一地；右脚被砍断，扔在远处的枯木边。
自己的长剑扔掉了，总得有个东西防身。特洛蹲下来，取走指挥官腰间的那把带皮套的锋利匕首，插在自己腰间。但他刚站起来，就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踝被人抓住了，一片冰冷。
低头一看，特洛顿时魂飞魄散。指挥官正朝着特里尔眨眼睛。他一手抓住特里尔脚踝，另一只手正把流出来的肠子放回到肚子里。
特洛用力一挣，把脚从靴子里抽出来——真是可惜，那是一双好皮靴，熊皮做的，半年前那场战役时从死掉的敌人脚下扒下来的。
但特洛无路可逃。不知道什么时候，四周无声无息地聚拢了好几个人，手里拿着钉头锤、斧头和长剑——他们穿着第三军团的服装，徽章上那只獾正一本真经地挥着长剑——他们已死，却来屠杀活人。
特洛绝望地吼叫一声，朝其中一人冲了上去。没跑出几步，他就被一脚踢倒。死人们把他围在中间，剑起剑落。
***********
森林里又恢复了静谧。
两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从树林深处走出。斗篷上绣着的图案令人称奇——红色火焰和蓝色玄冰纠缠在一起，组成一个半边赤红半边深蓝的圆形，火焰和玄冰正在互相拥抱，也许是在互相撕咬。斗篷随风舞动，红色火焰张牙舞爪，仿佛活了一般，而蓝色玄冰却依然沉稳，看一眼便让人冷入骨髓。
走在前面的黑衣男子，黑色斗篷的胸前挂着一条银质蓝宝石项链，蓝宝石上雕着一条盘起来的吐信毒蛇。
后面的黑衣男子，背着一个方形的皮质背包，背包上绣着一样的吐信毒蛇。
战场上满是断肢残剑。后面的黑衣男子嘴唇微动，一只断手突然直立起来，在满是落叶的地面上跳来跳去，手指快速地弯曲再伸直，场面既滑稽又恐怖。
黑衣男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听起来还是个孩子。
前面的黑衣男子皱了皱眉头。
孩子的嘴唇停止了蠕动，断手“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
“大人，这就开始了么？”孩子问道。
棋局已经摆好，棋子开始移动，无路可退了。我曾试着为你们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可你们的蠢行却仍一切成空。
“大人”叹了口气，用阴沉嘶哑的声音说：“是啊，黑暗时代重新来临了，死亡、冰冷、恐惧将再次席卷大陆。孩子，你怕么？”
“害怕？对我来说，这可是美丽新世界呢。而且，我不是孩子了。”男孩踢开脚边的断手，恶狠狠地说道，“大人！何必怜悯他们？他们脆弱如蝼蚁，却贪婪如恶龙，他们生而有罪，早该受到报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