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陆的观察里敏锐,加上那一段记忆实在令人永生难忘。关于那天的事情,关于那天经历的一切将永久地留存在他的心底。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
将永远地躲藏在脑海深处的角落,在主人最不设防备的时候,把他带回生命里最黑暗的那个日子。
铭刻于心的场面,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无法抹除和替代的。
无止境的喧闹。短促但不会停歇的脚步声,尖锐的金属蹬脚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马陆被带到了人前,显然灵堂已经布置成了追悼烈士的庄重场所。大人们仅仅瞥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先前的动作,继续以小团体的姿态,投入到他们正在谈论的大事件中。
可是马陆不喜欢自脚下传来的凉气,他不喜欢伴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以及每一个走动中的模糊人影。他忍住了想要打喷嚏的冲动。
没事。因为很快就能够见到爸爸,他准备了一肚子的事情要告诉爸爸。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严厉,会不会对他不及格的数学成绩发怒。但好歹,他就要见到爸爸了。陌生的世界,旁人冷峻的表情,都没有在坐飞机时遇到颠簸的气流来得可怕。对了,记得把自己在飞机上,安慰了一个哭鼻子小妹妹的英勇事迹告诉爸爸。起码那会证明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希望他能够配的上,成为一个警察的儿子。想到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再让他感到恐惧,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他见到自己的爸爸了。
一声凄厉的哭泣声,刺中了马陆的心。女人的哭泣声毫不费力地吞没了周遭的喧嚣,马陆被一队抬着用白布遮盖遗体,进入灵堂的工作人员,挤到了一旁。
一只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头。
黑永明的声音飘进了马陆的耳朵。“你的爸爸来了。去见一面吧!”
然后感到自己被推着上前。
马陆被带到了马佰成妻子谢美玉的跟前。就是那个前先发出厉鬼般声音的恐怖女子。马陆想要退到黑永明的身后,却违反当事人意愿地被带到了人们视野的舞台中心。
脸上火辣辣地作痛,马陆挨了女人莫明其妙的一击巴掌。
自此他的生命有了无法愈合的裂缝,不是因为在异国遭到敌对,不是因为他的饥饿和委屈。仅仅是寒冷,彻骨的冷,宣告了他的命运。
“灾星,孽种。”谢美玉的声音因为伤心和哭泣而变得粗哑。“还我丈夫,还我儿子的父亲。你这个只会带来灾难的扫把星。”从她嘴里吐出一连串肮脏的字眼,这位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如今的贵妇人把一辈子要说的脏话都扔到了那个男孩身上。
马陆一知半解地吸收着对方的诅咒,他心中不解的,只有为何还没有见到爸爸。
当被告知他的爸爸,就是担架上那一具被抬进来安放在棺材里的遗体时。震惊的消息,让他冲到了打开的棺材旁,一把掀开盖着白布的焦体。
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至上而下地变得麻木了。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
——爸爸。
直到半年前,他都接受自己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弃儿。
半年前,他突然有了一个远在海外的爸爸。
一个星期前,得知整个假期能够和自己的爸爸渡过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每一天,都在兴奋和等待的煎熬里渡过。
每一个迎向日落的机会,他都会克制不住想要对着通红的太阳大叫的冲动。
“我有爸爸了。我就快见到爸爸了!”
几个小时前,他还在为了能够见到爸爸而来回的奔波。
半分钟前,他终于把脸色漆黑,散发着药水气味,还有一侧耳朵被炸成一个窟窿的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爸爸划上了等号。
这不公平!他期盼的可不是这样的重逢。
出生后,第一次见到爸爸,居然是命运强迫他接受对方的遗体。
他都不知道该为生平第一次见到尸体而战兢?还是为生平第一次见到爸爸而震惊?
马陆毫不理会自己在这里成为了不受欢迎的存在。只是,他所期盼的一切全变调了。
下一刻,他又发现居然和一个比自己足足矮了大半个头的男孩扭打在一块儿。男孩手里捏着一只玻璃杯,抡向了马陆的脑袋。
躲避。
两人撞翻了一排椅子后,滚到了地上,却谁也不愿撒手松开对方。
马陆的额头起了个胞,但他把男孩打出了鼻血,就算是扯平了。
谢美玉终于恢复了思考,她亲手把自己的儿子文辉拉到了一旁。既像是把平安符牢牢拽在手里,又可以豁出一切去保护她和爱人生命的延续。谢家的亲友如躲避瘟疫一般,差人把马陆赶出了灵堂。
就让悲剧,停留在冰冷的屋子里。马陆无需别人的催促,抬起脚,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灵堂。
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无法分心。
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是来错地方了。
第二天,马陆得知自己要回家了。他内心一点儿都不留恋这片只带给他伤害的土地。
在走往登机通道时,好心的警察叔叔消失在马陆的视线。而他在内心郑重地发誓,再也不会踏足这个叫人厌恶的城市了。
马陆在这里遗落了他生命里最纯真的梦想。
同时也短暂地窥视到了残酷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