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把葫芦里的酒一仰而尽,带着张忆出了崇仙寺,来到了不远处的大悲庵。庵外有处小庙,庙中供着个手拿棉花的老婆婆。老者指着神像上方的匾额说:“‘衣被天下’,这是当年发明织布机的黄道婆啊,这才是真正的神呢,有了这织布机,不光我们这里,连全国的老百姓都有了衣服穿。”又对张忆说:“五娘是纺织教习,要使她复活就要求黄道婆,我再祝你一笔之力。”
还真是一笔之力,老者取出笔墨,在神像后墙画了一朵含苞未放的棉铃,又拿出七支香来,要张忆每天点燃一支,若是心地虔诚,墙上棉花就会七天后开放,就会见到复活的戚五娘。末了,他又郑重嘱咐:“你要一直守在这庙里,香火不能灭,而且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能好奇。我也得去崇仙寺给你作法,连做七天。”
老者走后,张忆点燃香火,坐在蒲团上虔诚祷告。晚上万籁俱静的时候,庙后忽然穿来杂声,有风声,振动衣服声,这声音又慢慢转到画棉花的墙后。张忆牢记老者的嘱咐,充耳不闻。第二天一大早,奇迹果然出现了,墙上的棉铃居然散开一片叶。
张忆信心陡升,除了吃饭的时候略停一停,每个时辰都在虔诚祷告。送饭的苦禅和尚也告诉他,老者也在寺里作法,万不能半途而废。
六天过去了,六个棉花叶片依次展开。到了第七天晚上的时候,庙里光线渐渐暗下来,只剩下香火头闪出幽幽的光。张忆死死盯着剩下最后一片叶的棉铃,嘴里喃喃呼唤:“五娘,五娘,你在哪里?”
忽然之间,最后的叶片一颤,慢慢张开来,顿时光芒大盛,棉花整个开放了!
三、涂毒梭
一阵激动后,张忆已发现奥秘所在,棉花中间破了个小洞。光线就是从这小洞中漏出来的,而透过小洞,他看到后面正端坐着个女尼,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戚五娘!
张忆急步跑出小庙,转到后面,果然有个小门。推门进去,只见五娘正呆呆看着他。“五娘!”他叫了一声,不料五娘冷冷说:“你认错人了,我是一名出家人。”
张忆又仔细看了下对方,那眉那眼,分明就是妻子戚五娘啊。他还要再说,门突然被撞开,两名衙役冲进来:“你们的事犯了,跟我们走一趟!”
两人被带到县衙大堂上,张忆抬头看时,发觉堂上的县太爷怎么看怎么眼熟,只要加上一副青衫,活脱脱就是画棉铃的老者!
县太爷微微一笑:“认出我来啦?实话跟你说吧,苦禅见你非要拼命,才和我设计了一个拖住你的局。黄道婆的庙是用硬纸板预先隔成两间,上面留了窟窿。然后又用特殊颜料在上面画了七层棉花图,一层开一个叶。你点的香是特制的,能让颜料自行熔化。庙堂里光线又暗,你当然发现不了。”难怪墙上的棉铃能开花啊,但张忆还是想不通:“可是,五娘怎会死而复生?”这时戚五娘说话了:“其实我根本没有死,是大悲庵师太进了牢房,把我装扮成尼姑带了出来,把病死的别的女犯化装成了我。她又把我带到黄道婆庙,然后,然后我就听见你整天祷告。”
张忆不由悲喜交集,县太爷却变了脸,他一敲惊堂木:“张忆,你可知罪?”张忆吓得一激灵:“我们不该刺伤监署大人的手。”县太爷一听哈哈笑起来:“谁说不该?要不该我也不会救你。我是说你不该在梭子上涂了见骨草!我拿到梭子后,就发现梭子口是被人故意打磨才锋利的,可是按角度看,打磨的人是左撇子,而五娘不是。那天看见你击鼓鸣冤,正是用的左手。从五娘的交代看,也只有你有机会涂毒,说,为什么要荼毒?难道你预知会割伤花监署的手?”
张忆呆了半晌,忽地跪在五娘面前:“这毒是我涂的,因为你一心教授别人提花技术,我怎么劝也劝不住,织造署里什么坏人都有啊,我就涂了这毒,想着你一不小心伤了手,只能辞工,我再用甘草治好你。没想到,却伤了那个花监署!”说着他扑通给五娘磕了个头,“我对不起你,我这就去花监署那里领罪,也算向你赎罪。”
戚五娘还没说话呢,苦禅从后面转出来:“不用去了,花监署已被大人的七天作法,送回京城了。”原来在那七天里,这位县太爷画了一幅巨幅墨竹图,上面还题了四句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他把这画派师爷送给了花监署的大官父亲,还旁敲侧击,说出花监署的所作所为。这大官倒还不糊涂,加之刚刚收了人家字画,便把儿子招了回来。正因为这样,县太爷才能公审这个织梭案。
真相大白,可是戚五娘还是不乐意。她是生气丈夫在梭子上涂毒,鬼鬼祟祟,哪像大丈夫所为。县太爷又做起了和事佬:“忆之啊,还记得我在黄道婆庙里的话吗?你妻子做的是件大事啊,衣被天下,她的提花技术传授出来,全国的人都受益呢。你守小家忘大家,还不赔个错?”张忆依言赔罪,终于获得戚五娘原谅。
四、葫芦诗
接下来就是宣判了,两口子无罪,双双把家还。没想到苦禅和尚反对了,他说两个人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尼姑,虽然是临时的,可是传出去也不好看,还是等蓄了发再说吧。
县太爷听罢忽地从案桌底下拿出个酒葫芦来,连灌几口说道:“和尚是方外人,怎么也认同世俗了?我偏就要反对这世俗!当下吟诗一首:一半葫芦一半瓢,合到一处便成桃,谁人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
张忆这才恍然,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就是诗酒风流,书画称绝的郑板桥啊。想一想也难怪,这样的独特县太爷,只怕几百年也就出一个。
盘玉
民国年间,琉璃厂有一家小有名气的周记古董店。这天,老板周信有点要紧事出去,就叫儿子周永看店。周永打小在乡下爷爷那里生活,养成了敦厚质朴的个性。你想,古玩界的水多深啊,才半天工夫周永就捅了娄子,收了一块汉玉寿星,还主动给了个高价。
周信回来一看玉就傻眼了:“这玉出自汉代倒不假,但是一块‘青头>;!“青头”是一句行话,意思是说玉是从海里捞出来的,上面满布海盐和石灰质,丧失了原有的光泽。这样的玉,哪还有主顾肯要?周永听完暗自懊悔,周信却捻着八字胡说:“你别急,要是德爷肯出手盘这玉,咱们不但不赔钱,还会小赚。”
说起德爷,那可是琉璃厂的老行尊,他有手盘玉的绝活,无论你这玉在海里泡多久,他都能在一个月里给还原成新的一样。可德爷脾气一向古怪,轻易不给人盘玉。好在周信早就摸透了德爷的脾气,在德爷面前先对周永好一顿骂,直到骂得德爷出言来劝,他才说明来意。德爷看着垂头丧气的周永,心头不忍:“年轻人难免会犯错,冲他我就接下这活儿,你不要再责怪他了。”
周信就等着这句呢,立马千恩万谢,带儿子走了。德爷揣着玉直奔地安门,这里是雇保姆的市场,他刚说想雇个女人,一下围上来一大帮,只剩个叫巧珍的乡下姑娘怯生生地站在墙角。德爷偏偏就雇了她,不过他没把巧珍往家里领,而是先领进琉璃厂附近的医院,检查了一番身体。末了,他提着大包小包一堆中药,把巧珍领进家门。
德爷对巧珍说:“我雇你是用来盘玉,以后你照着我说的做就行了。一个月完工后,我付你三年的工钱,但你要立刻回乡下,对谁也不能说出盘玉的过程。”淳朴的巧珍似懂非懂,但还是在德爷拿出的契约上签了字。
选一个黄道吉日,德爷便开始盘玉了。他先把汉玉寿星的表面污物除去,然后用块红布条系住,要巧珍贴肉藏好,做法就跟烙饼似的,到特定的时间要翻到另一面。这是要用人体的体温和体表油脂来修复玉的光滑手感。这是德爷自老辈人那传下来的秘诀,丝毫错乱不得。然后,他每天要巧珍喝一碗药汤。巧珍喝着又苦又涩的药汤直想吐,可是德爷板着脸不让,说这也是盘玉必需的,就是硬灌也得喝!还好,几天后巧珍逐渐适应下来。
过了两天,忽然有一伙乡下人闯进德爷的家,为首的是一个有些傻气的小伙子,名叫阿彪。他拿出一张契约,说巧珍是他未过门的媳妇,要带巧珍走。这时候巧珍连哭带骂,跟德爷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原来,巧珍有个哥哥娶不上媳妇,就跟阿彪家订契换了亲。他娶阿彪的妹妹,巧珍嫁给阿彪。可巧珍哪愿意嫁给个半傻子,便逃到北京来打工。
看完契约,德爷缓缓说道:“既然有约在先,巧珍迟早是你阿彪的人,不过我雇她来盘玉,这也是有约的,一个月后你再来领人如何?这是她盘玉的酬劳,你先拿着回家吧。”
阿彪他们拿着钱喜滋滋地走了。巧珍本来指望德爷给她做主呢,没想到德爷却这样对她,便冷了心肠,不再给德爷好脸色。德爷全不在意,拿出一个蒙着黑布的鸟笼来,要巧珍每天喝完药就拿着笼子给他外出遛鸟去。这遛鸟也有规矩,不许巧珍揭开黑布往里看,说鸟一见光就会死,而且不能走远,只许在门口转转。
巧珍提着笼子就出门了。门口有一个大垃圾箱,巧珍老远就看见一个年轻人在里面翻翻拣拣,可这人衣着整洁,不像是拾荒的穷人。一时好奇,她过去问了下,对方说他丢了一块怀表,正找表呢。巧珍出于好心,也跟着找起来。言来语去之间,两个年轻人彼此有了些好感,便相约每天早上在这里见面。
晃眼之间,一月时间已过,阿彪他们再次上门来。德爷笑微微地把巧珍领出来,众人一看大惊失色,巧珍瘦得都脱了形!德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手捧水烟袋,缓缓说道:“实话跟你们说吧,盘玉的过程,其实就是用玉吸收盘玉人精气神的过程!因为要一个月交活,我还另用药物催逼她的精气,现在的阿珍只是一个空壳,已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一听这话,阿彪当场要对德爷动粗,没了巧珍,他这样的人哪还找得到老婆。德爷见状连忙说:“这样吧,巧珍这条命算我买下的,你们拿出换亲的契,我给你另娶老婆的钱好了。”
契约过手,阿彪一行人拿着钱走了。德爷看着巧珍正要说话,房门一开,却是周信领着儿子走了进来。德爷拿出盘好的玉来,周信不由连连赞叹:“玉色晶莹剔透,刀痕历历在目,宛如新刻,更绝的是,寿星后背本来有条美中不足的裂纹,现在却变成了一条若有若无的云丝,更添美感。德爷的独家秘技‘云丝游空>;果然了得。”
周信付完工钱,转身要走,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拿出一张大红请帖来:“半个月后是我儿子周永新婚之日,万望德爷赏脸。”德爷抱拳一拱:“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千金?”周信脸上一阵诧异:“怎么您还不知道?娶的就是您府上的人,巧珍啊。”
周信又说:“不瞒您说,巧珍在外面巧遇我儿。他们彼此爱慕,我这做长辈的就该成全他们。”德爷马上明白了,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他对巧珍厉声说:“我们可是立了契的,盘玉的方法你可不能对他们说!”巧珍还没说话呢,一旁的周永答话了:“刚才的话我们在门外都听见了,你用人的精气神盘玉,已是丧尽天良,何况巧珍自个愿意跟我们走的。”
这话就像一把锤子把德爷砸倒在地,捂着胸口发出呻吟:“我心脏病犯了,快,快给我叫医生。”周信这时哪还管德爷的死活,带着儿子和巧珍就往外走。临出门时,还是巧珍于心不忍,悄悄打了医院的电话。
回到周记古董店,周信笑吟吟地对巧珍说:“我都打听好了,你这精气衰竭之症天津一家医院能治,呆会儿让周永领你去,病好后你就跟周永完婚。”巧珍自然是千恩万谢,这时周信又说,“既然德爷对你不仁,你也不必守信,还是讲出盘玉过程吧。看样子他也没几天活头了,你再保密,盘玉的绝活说不定会失传。”
巧珍本不想失信于人,但又一想,盘玉的绝活不能在自己手里失传啊,于是便一五一十地讲了盘玉的过程。巧珍讲完,周信便吩咐周永,赶快带巧珍奔永定门火车站。两人出了门,拐过一个街角,周永忽然给巧珍跪下了:“我跟你实话说吧,我爹根本没打算让我娶你,我和你认识及订婚都是他夺盘玉秘诀的一条计!”
今天盘玉的秘诀到手,周信之所以说送巧珍去天津的医院,那是要周永到了地头,把她扔在那里,反正她也没多久活头。但他万万没料到,心地善良的周永竟动了真情,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这番话对阿珍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周永说话了:“走,我马上带你到琉璃厂医院看病!”
一进医院大门,迎面一位大夫就冲巧珍嚷上了:“你是上个月检查了身体的巧珍吧,怎么现在才来?再不做手术就晚了。”这话说得巧珍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医生把她安排进病房,这才慢慢说出原委。德爷上个月在地安门选中巧珍,并不是因为她如何年轻漂亮,而是略通中医的德爷看出巧珍患了大病,这才领她到医院检查。这一检查发现是良性肿瘤,需要暂时服药控制病情,等一个月后再进行手术。德爷每天给巧珍喝的药,其实都是用来控制肿瘤的。巧珍面容消瘦,自然也是肿瘤的缘故。至于德爷说汉玉要吸盘玉人的精气神什么的,不过是吓唬阿彪他们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除巧珍换亲的契约。
听到这里,巧珍已是泪流满面。她扭身就要去找德爷,结果被医生拉住了:“德爷就住在隔壁病房呢。”
隔壁是重危病房,德爷浑身插满管子,都说不出话来了。巧珍握着德爷的手,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忽然,门一开,周信冲了进来。原来,他在家里一琢磨巧珍说的话,发现漏了一个重点,“云丝游空”的秘密还没讲呢。这才急匆匆出来追儿子,又在路人的指点下找到医院。
他对巧珍不再惺惺作态了,直接就问:“‘云丝游空>;的方法呢?快告诉我!”巧珍看见他的脸都变扭曲了,吓得一指德爷:“我不知道,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周信都急红眼了,不管不顾地问起了德爷:“难道你要把‘云丝游空>;带到棺材里?”德爷已说不出话来,但他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
周信还要问,医生们蜂拥而入,把他硬赶了出去。这时,德爷伸出手指,颤巍巍地在巧珍手心里写了“鸟笼”两个字。鸟笼?巧珍有些不明白了,还是一旁的周永反应快,说:“那些天你不是老提着鸟笼遛鸟吗?我们快去看看!”
在德爷的宅子里,巧珍摘下鸟笼,轻轻揭去黑布,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鸟,只有一张纸片。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想必是德爷病发时写的:这个笼子本就没鸟,让你遛鸟是想让你结识周永。这孩子是个好后生啊,我一生无儿无女,最疼爱年轻人,给你找个归宿我就放心了。云丝游空的秘密,其实是在裂缝里嵌入一条棉线,然后用药物熬炼过的布,也就是那条红布条系住,一月时间便会成功。下面密密麻麻,都是熬制红布的药方。
最后一行字,写得力透纸背,却是:周信心术不正,你们千万不要把秘方传给他,若是要得急,就说我德爷说了,绝技到了好人手,足以安身立命,造福天下,绝技到了坏人手,便是遗祸天下,不得善终!
人狼月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