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三十日中午
地点:青川县城陈朝友的日杂百货食品摊位
口述者简介:
陈朝友,三十三岁,汉族,四川内江人,青川县个体户,在青川县城山珍市场做日杂百货食品生意。“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陈朝友所在的底层铺面连同上面三层楼房全部垮塌。正在午睡的陈朝友随即被垮塌的预制板砸昏,在废墟里掩埋十七个小时。期间,陈朝友靠吃包(变)蛋和喝自己的尿存活。后经家人、亲戚和朋友们手刨、锹挖,他得以幸免于难。他是个什么事都想得开的男人。用他妻子李光美的话说,他是一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
李光美,三十四岁,四川自贡人,陈朝友妻子,与丈夫一起在青川县城山珍市场做日杂百货食品生意。
李运开:六十岁,陈朝友岳父。青川县城个体工商户。
刘昌贤:六十一岁,陈朝友岳母。
陈朝友:那天(五月十二日)中午我在睡瞌睡。当时我们是在山珍市场楼底下租的铺面,里面是库房和住房在一起。那栋楼是四层楼,都垮了,现在那边都推平了,看不出来了。我当时是睡在里面的库房。
李光美:他一天到晚不焦不愁,是一个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人!是一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人。
陈朝友:我们的铺面在前面,后面就是库房。库房和住房是在一起的。当时我不是在睡瞌睡嘛,外头卖肉的一吼呢,我也没听清。吼得凶得不得了!我翻身爬起来就看到墙在摇了。赶紧就往前面跑。门拉不开。又朝后门跑。中间两边的隔墙,咚咚咚地响。隔了二三十秒钟就垮下来了。后门是个简易门,是个小门。上面的梁、预制板都落下来了。我也出不去了。我呢就在门边上扒到起(扒着)的,房子就倒下来把我脑壳(头)压到起。把我打昏了。就那么大一个空间,前面都垮了的。后头我醒来一看,出也出不去。就只听到外面摩托车嗡嗡地响嘛。实际上那块板(预制板)没得好厚的。后头我自己刨,又刨不开。上面是黄氏(音)他们妹妹一家人嘛。跟上面隔了一层预制板。她们在那边我就在这边。
李光美:她们那边被埋了五个人,死了四个。就活了一个老头儿。他现在回老家自贡去了。老婆婆跟孙娃子都死了。是我表哥一家人。我们那一栋都死了几十个!还有过路的,都死了几个。都在那个角角里头(作者注:指山珍市场。)。
陈朝友:我在底下喝了两口空气,吐的痰都是棒硬(硬棒棒)的。灰尘太大了嘛!太干了,干得不得了。后头我就阿尿来吃。我摸了一个空瓶瓶,阿了尿在里头,就喝了。她们(李光美的姑姑)在二楼嘛,就听到外头在喊,我就听到是他们在喊我嘛。她们娘娘(李光美姑姑)在喊,喊我,搞快点嘛!都喊我敲预制板,敲得咚咚咚的。预制板不是空的嘛。上面的人听不到响。听不到敲嘛。
刘昌贤:头天下午两点过嘛,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才把他抠出来的!
陈朝友:我只听到外面的人响嘛,上头的人都又听不到我的响。喊得声音很大都喊不应!当时好像是有救的。
李光美:都是我们一家人在外面刨。亲戚、朋友还是帮着刨。
李运开:武警看都不得来看!
李光美:青川县的书记还是不错的,在那儿守了一晚上。也在那指挥吊车嘛。后头我们去开(领)点日用品的时候,书记还在关心他,还在问,你老公的身体好了吧?有啥子大碍没得?
陈朝友:我在里面的空间只有洗衣机那么高。洗衣机有一米二嘛,差不多那么高。在里面一点法都没得。这样子蹲着的。这边砖头都垮那么高,堆到我脚杆(腿)。动还是动得到。反正有那么大的空间嘛。到处墙都垮腐蒙(音。塌下)了的,前面全部都垮了的。四层楼垮得还没得一层楼高。头顶上有三块预制板压着嘛,刚好被两边倒的墙撑到起。房子向里头斜了一米多。(李光美插话:二楼朝里头倒,三四楼朝外面倒,一楼就全部跺下去了。)里面只有那么大滴点(一点点)缝缝(空间),全部都垮蒙了的。随时(随后)就想办法嘛。郎个(怎么)想办法嘛?我就抠洞洞,往外钻脑壳。抠都抠不动。全部被砖头压起。听到外面一麻人(一拨人)喊,我(在里面)抠不动、喊不应。
太吓人了!(地震)来得太快了。
李光美:我当时就在门市头(门市里)。当时地摇起来,这么着,我们都站不住。门市没有垮。后头我们就抠他嘛。我是自贡的。我们结婚都十多年了。我们儿子都十一岁了。在一小上学,上四年级了。当时他在我妈那儿看电视。都没得事。
刘昌贤:我们住房、门面都没有倒。木鱼(木鱼镇)学校死了好多学生呢。
李光美:(木鱼学校)连伤带死七百多!我们不是损失也很惨嘛。那几天我们天天都去刨,抢出一些东西。身上都晒脱皮了。太阳又大。
陈朝友:当时里面都是黑的,我就穿了条幺裤儿(短裤)。又渴又不渴。在里面喝了尿一点都不困,就到处摸,摸到了包蛋。我一共吃了六个包蛋(皮蛋)。后头就听不到几个人吼了,只有她(李光美)姑姑在吼。她姑姑的那个媳妇第二天四点多钟就死了。
李光美:里面有八件包蛋。他出来以后说,包蛋下尿。
陈朝友:里面干得很,不喝尿不行。喉咙焦干!灰尘太大了。我以前在自贡的煤矿做过。我十六岁就做矿工了,做了十三年。我晓得自救的方式嘛。矿上也教我们。我在的矿叫内江市工农煤矿。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会儿我还小嘛。我们还是小娃儿。没听哪个说救人嘛。只听到说地震了,也不晓得啥子救人嘛!自救就懂不起(不懂)。哪个懂得起嘛!就知道蒙起脑壳跑嘛。
李光美:我堂姐夫都昏死了八天。这救活了。他的房子没倒,他跑出来嘛,外面的烟囱倒了,砸到他脑壳,昏死了八天。现在出院了。才回来没几天。好像是在郑州住院。我们在外面以为他(陈朝友)死了嘛!我都抠了一半了,看到房子里面没得人。里头不是两个屋嘛,这边屋的墙就倒下来,就埋到这里了。我们没得能力抠了,抠不动了。我们喊,喊不答应。(陈朝友插话:我答应了。他们听不到。)我们外面的人抠得都没得信心了。从下午抠到晚上十点过。全部都没吃饭。抠得都没得信心了!我姑姑她们在二楼嘛,都垮成一堆。他们(救援人员)就把预制板吊起来,我们才晓得他是活的。要不然我以为他是死了。当时哪管那么多嘛,就紧到(一直)抠嘛!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我要看一下嘛,我还是要抠噻!我就在那守一晚上,守到他们把我姑姑她们救出来,我再抠底下嘛!我们是底楼,抠完四楼三楼二楼,我再抠底下噻!我就守在那等。我也没办法的!
陈朝友:垮到里头的都是没有我幸运。我一点都没受伤。没伤到哪里。就是一点皮外伤,脑壳被预制板扛(砸)下来,打了个包。就是一个大的预制板打下来的。当时就打昏了。她们姑姑在喊。都听着不晓得啥子声气(声音),只是昏沉沉的。那下脑壳是昏沉沉的。我当时以为外面的房子都垮完了的,没想到他们在救我。我只想到我自己没受伤。没想到死。我一点也不着急,我就在里面睡。想出去也出去不了噻!但我也不着急。那时候,楼上的就说,外头没得声气,肯定没得人。半个多小时过后,脑壳清醒了,就听到外面马路上有嗡嗡嗡的摩托声音。我自己就在抠(废墟)了,那儿不是有梁的嘛,还有砖头的。抠了两米多,抠不动了。抠不动了就在那敲嘛。还是听到上面有人在预制板上走来走去的。后来他们上面说,有人喽!我就捡起砖去敲。咚咚咚地敲。等下他们上面说,又走了。又没得希望喽!也不晓得是哪些人?我在劝她们。不要吼,吼啥子么?要留点精神,保持体力!你吼累了,本来就干,你再吼更干得凶!我在底下一点都没吼。他们吼得不得了。他们是四个人,一个妈一个媳妇两个孙子嘛,后头都死了。那个大孙女当时就压死了。她二孙女都很久了才死的。我也不晓得啥子时候。开始我就听到女娃说,妈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掏出去以后,二女子还是软的。大女子都棒硬了。她们肯定是不晓得自救。如果晓得的话,肯定就会好些。
李运开:我当时也在门市。地震一摇,我就抱起孙娃子往外头跑。我听到我女子(女儿)喊,房子蒙起了(垮塌了),我们又朝里面去,抠!就一直在抠!抠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才把他抠出来。哎哟我们抠哦,哪个想到他还在哟!喊也喊不应!
李光美:我姑姑对我好得很!挖出来一个星期弄到成都去才死的。她的脚已经全部压死了,没得知觉了。肝功能也全部都坏了。救不到,没得办法的!
李运开:把她弄出来,没得药。天气又那么大(热)。
李光美:要是有药就不存在(就能救活了),路通了也不存在!
刘昌贤:青川先一点消息也没有。汶川先就报道,青川都是后报道。那个(青川县城)转播台倒了。发不出去。哪个走路走到广元去报信的,(李光美插话:开摩托车出去的。)政府派的人。
李远开:广元的兵都到汶川去救了,青川都没得兵来救。
陈朝友:那些新闻记者根本就不了解青川的灾情。那个新闻发布会,记者根本就没提啥子问题。
刘昌贤:温家宝来青川过后,他说,损失最大。那个啥子部队才来的。才弄的那些沙琪玛。一人一个,一天三个,一瓶矿泉水。第二天就是一人一袋方便面,一瓶矿泉水。逐步逐步才好些了。头几天就搭的棚棚。过了一个礼拜才发的救灾物资。
陈朝友:要说感想,就是觉得亲情很重要,平时再吵架都是一家人!关键的时候,都是亲戚、朋友帮忙。
我在里面都不觉得昏,我还在里面敲预制板,敲锤锤,都没得事。出来就一昏,站都站不稳。他们在外面敲我就在里面敲。实际上没感觉有好久。一下就十几个小时了。在里面就是迷迷糊糊的。他们说,六点多了。我不晓得都十几个小时了。当时就想,老婆子他们是不是活着?
李运开:把预制板打了一个洞,他自己就爬出来了。
陈朝友:出来以后,我一直都没到医院去。我脑壳上的包没过几天就好了的,我就没去医院。他们就喊我到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有没得啥子后遗症。因为也没流血嘛。我还是没去。
李光美:以后把这些货处理掉。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到广东打工去。原来我们在广东佛山打过工。昨年(去年)我们才回来的。我爸爸妈妈跟着我弟弟过。
采访手记:
一到青川县城采访,我就听人说,山珍市场如何如何,说死了多少多少人。第二天我一听说有一个幸存者靠喝自己的尿存活下来,便立刻不顾下雨,赶去那里。摊主正是我要找的人——陈朝友。但显然他是一个不大爱说话的人。好在他把那段经历说清楚了。
不管怎么说,从陈朝友的口述中,以及他妻子、岳父母的插话中,我能感受到,在地震中能够幸存的人,精神的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它或者来自爱情、或者来自亲情、或者来自友情。可以说,陈朝友能够幸存下来,亲情是一个重要力量。对于这一点,似乎他有着更多的感受。只是因为他不大善于表达,我便不得而知。但是,我从他妻子、岳父母不时轻松的插话里已经得到答案。
我还能说什么呢?在四川灾区采访,所到之处可能听到最多的大概也是这个了,那就是,亲情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