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傍晚
地点:四川省绵阳市安县安昌镇
口述者简介:
熊吉才,四十二岁,北川县人,羌族,北川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党组书记、局长。“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熊吉才正准备赶去上班,却被倒塌的楼房砸伤。但是,乐观、豁达的熊吉才,以坚强的意志和求生的欲望,与死神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战斗。女儿的苦苦守候,又慰藉了他的心灵,使他更增强了战胜死神的信心。熊吉才在被废墟掩埋长达一百二十五个多小时以后,终于被救援人员成功救出,成为北川县最后一位幸存者。
当时我两点二十分过已经出门了,我们是两点半上班。我的包忘在了家里,我回去拿。我上班从家到单位就一分多钟。我家住在四楼。我下来走到将要到二楼的位置时,看到一家的防盗门在剧烈地摇摆。我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这家主人在开门,摇。我再一看不对头,可能是地震了,就赶紧往下走。当时没想到房子要倒塌。刚走了几个阶梯,马上要出一楼的门了,楼就垮了,把我摔倒了。在我倒的过程中,一个建筑就砸到我的头上,当时就昏迷了。大概两个小时以后我醒来了。我醒来以后睁开眼睛一看,一片漆黑,一片寂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就动动手。当时我是被钢筋压着,我把手机拿出来打开,看看有没有出口。不行,没有出口。我试了五次都不行。我是倒立着被钢筋压着的。我当时没考虑有余震。钢筋太重了,我一点点往外搬,慢慢把腿往外扯。但是不行,空间太小。下面被压着,上面只有二十公分的空间。我使劲别,把指头都要别断了。我就想,妇女怀孕时,娃娃都是那样蜷起的。我就使劲蜷,把腿往上面搬,把鞋子也搬脱了。可能花了半个小时吧,我把腿扯了出来,身体也搬直了。那时候余震不断,五、六级,三、四级的不断。上面就往下压,下面就往上挤,凡是能垫的东西我都拿过去垫。大概一个多小时近两个小时以后,那个压我的钢筋就因为余震合拢了。如果我不把腿扯出来,就要截肢了。
我当时主要是不瞑目。假如死了,我觉得死得不明不白。我就很想出来。我还担心娃娃。因为娃娃太小了,她只有十三岁。也想到妻子的情况、父亲的情况。二就是很想知道单位的情况,因为平时跟朋友同事的关系很好,就很挂牵。当时我就考虑,这次是凶多吉少。根本没想到灾情太严重了。我在乡里当书记、乡长接近十年,有这方面的常识。当时我就想,重大事故短时间要及时上报。但是通讯都断了,没法报。我的手机又只有一格电,本身就没电。我就把手机关了,放到包包里。想到通讯线路修通了之后,我就有的救。我一直在想,信息报出去要几个小时,军队进来救援要几天,要开重型机械来。不开重型机械不行。
我就在下面盘算这些时间。然后我就保持体能,就只听也不动。我听见周围人都在哭喊,我下面(废墟下面)还有一个彭老师(音)也在喊、在敲。我就喂喂喂。下面也不开腔,就在哭喊。下面一共有三个女的。一开始是一起喊,后来就是你喊一声我喊一声,再后来就呻吟起来。到了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听到下面的声音特凄惨,声音也越来越小。我在上面听了心里很难受。狗日的,我也没办法。我就在那分析。我分析救援部队至少要三四天才能来。当时我还有信心,一个是心里放不下娃娃放不下亲人,还有就是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不晓得同事朋友是不是还活着,不晓得是不是死了好多人。雪灾的时候我去了湖南,我晓得这种情况下国家一定会救援。而且我会出来。这有几个因素,我看了很多国家救援的报道,我觉得我还必须把体能保持好。
第一个二十四小时,我渴得要命。我就把手表打开,看到时间过。我不能随便漱唾液,把嘴巴闭着。第二天下午两点过了,我就把唾液往喉咙里去滋润。第二次就管了十八个小时,然后就没法了,喉咙像火烧一样。我就看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一分钟一分钟过,一天天地守。就这样一点一点守。十六号凌晨两点过,我就失望了,一直听不到声音,我觉得这下可能活不出去了。又觉得饿得发慌,都能感觉到胃往后面贴,心脏就开始慌,又渴得要命。我就把手机打开,看有没有尖锐的东西。刚好我看见钢筋上有一个钉子。我想如果坚持到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只有割动脉了。我是学公共卫生的,晓得人的极限是七十多个小时。但是我肯定不会放弃。
我做好了几手准备。我就把手机拿出来,把短信打好过后就存在草稿箱里面,就做了个姿势捏到手上,万一有收尸的人来,就会把我的手机打开。短信上写的就是要我女儿一定要坚强,要好好地活着,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还把工资卡的密码告诉她。那等于是一封遗书。十七号我在医院的时候,我怕我女儿看到伤心就把它删掉了。当时我就想,白天很嘈杂,夜里很静。过了五点钟我就开始喊。断断续续地,有两个小时。主要是喊,救命!下面有人!后来我又喊,一直喊到七点多,他们说我喊到七点四十左右。我喊一会儿就听,又用砖块使劲敲。后来我就听到上面有声音,是人搬建筑垃圾的声音,说话声音听不到。然后我又喊;跟着我又仔细听,再跟着喊。上面又没有声音了。再喊一下,又没有声音了。我感觉上面肯定是有人。地震都几天了,不可能再接着垮。我又接着喊,我就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有人在上面踩垃圾的声音。
当时我很乐观,我想他们可能是拿工具去了。我就没喊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型机械的轰隆轰隆的声音了,越来越近,就在上面开始掏了。他们就开始下来喊,下来对话。那阵子狗日的还是很激动。我听到远处救援部队在打洞。救援确实很困难,打一层还有一层,打一层还有一层。到十七号凌晨,我有点迷糊了,手没什么劲了,眼睛的皮质收缩得往里面绷,眼睛往里面陷,感觉非常难受。然后到了下午四点多五点的样子,他们就在边上打一个洞,用篾片下来探。那时候已经看到我的膀子了,我也看到他们了。当时我听他们在说啥子(什么)危险,说水要来了。我也不晓得啥子情况,只听到上面很嘈杂,忽然之间哗哗地跑完了,就没声音了。
十六号我就听到我女子(儿)的声音了。她跟我说,爸爸,你一定要挺住!我问她,妈妈呢?她就说,在外面,他们都在外面。外面没啥子!他们救援部队的不让她说话。她就不开腔了。当时,我听到上面在说,要撤。我就很难受。我孩子在外面。第二天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走没走?那时候哎呀自己又出不来,又无能为力。你知道,做父母的,真的很无奈很难受!这下子我有些绝望了。狗日的这下洪水要来了,要全部淹死了。那时候,我真的很难受。想到哪怕我死了都不要紧,只要孩子能活。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救援部队的人又回来救了。下午七点半过了,他们就把我救出来了。我这女儿很懂事。真的很懂事!我上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人了。都怕洪水,就都跑了。连一个记者都没有了。当时我非常虚弱,我被蒙着眼。我女儿就喊我,问我,还抓住我的手,跟着担架跑。捏我一下,说,看我还活着。我一直没说她。到二十号还是二十一号?我确实忍不住了,在医院里我就说,你真傻,人家走你为什么不走?要是水真来了,不就全部都完了!她当时讲啥呢?她讲,要死就一起死了,反正是跟我在一起!哎呀,当时把我感动的,听了心里又特难受。
后来我感谢他们救援部队的时候,他们都说,要感谢你女儿。她太孝顺太勇敢了。那么危险,洪水来了,人家都在往外面跑。亲属拉她走,她不走;记者拉她走,她也不走;官兵去拉她,她就往地下躺,丢砖头砸他们。后头第一次牛总(跃光)去中央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唉,你家女儿简直把我感动透了。我说,我是要感谢你啊!他说,不是,你要感谢你女儿!是你女儿把我感动了。他说,我看这娃娃没有母亲了,那么危险,她都不撤离。真的太勇敢太孝顺了!他们就在那说,你女儿太可爱了。是你女儿把你救了!真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能活着出来,能挨五天多,一百二十五个小时。
经过这次地震,我现在处事方法跟过去都不一样了。应该说,通过这次地震,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所有仇恨都应该化解了。名利都是空虚的,做人做事都要踏实。多去做些好事情,到死的那一天不要后悔。二就是一个人要对一个人负责任。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三呢是不管什么人都要对生命负责。还有呢,像我们做公务员的,要多去做好事情。地震过后,党中央、国务院,还有对口支援单位帮助我们,要想把这份情还完,那是没办法还的,只有自己做更多的事情,让自己的心理平衡一点,欠的债消化一点,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真的,有时候我特别感动,要不是我们国家现在的科技、装备那么强,还有军队的迅速,北川就不得行。第三呢就是那么多的志愿者,捐款捐物的,全国人民的支持,真的不错!我们感到很满足了!
采访手记:
面对熊吉才,听他讲述自己大难不死的经历,我不时眼眶会发热。有时候又觉得,坐在我面前的这个汉子似乎根本没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因为他是那样乐观、豁达。后来我就想,这大概就是四川人的坚韧和顽强吧。
通过采访,我基本有些武断地这样评价:熊吉才是一位称职的公务员,同时又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好丈夫。说他是称职的公务员,是因为他从废墟中被救出以后,住院不到一星期,就带着受伤的身体跟单位的同事一起开会,研究如何开展灾后重建工作,直到不得不再次住进医院。说他是一个好男人、好父亲、好丈夫,是因为当他被废墟掩埋长达一百二十五个小时之久时,心里仍然拥抱温情,惦记着女儿、妻子、同事和朋友,又是女儿使他坚定活下去的信念,从而乐观地面对残酷的灾情,战胜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