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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存欲望,生命本真

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

地点:四川省平武县南坝镇灾民安置点

口述者简介:

黄显英,五十一岁,汉族,平武县南坝镇淀粉厂下岗工人。“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黄显英被震垮的房屋砸伤,被废墟掩埋长达五十九个小时。此前,家人都以为她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便在废墟边烧上纸钱祭奠她,家门兄弟也在为她准备棺材。但是,求生的欲望和乐观、坚强支撑着黄显英。她在废墟下面不断呼救,不断用砖块敲击压在身上的床柜和预制板碎块。五月十五日凌晨,终于被河北省邯郸消防中队的官兵成功救出。黄显英被救出以后,站在废墟边,双手作揖,连连口称,衷心地感谢!衷心地感谢你们!这一镜头被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捕捉到了,并通过电视传遍了千家万户。

五月十二号那天中午,我吃完饭就睡觉了。睡到两点十几分,我老公的电话响了。他上班去忘了带手机。一般他都会带着手机去上班的。不晓得那天他咋(怎么)就忘了?电话一响我就醒了。我起来接了一下。是找我老公的。我告诉他,我老公不在家。这时候我就看了下时间,是两点十四分。现在想起来,要不是他这个手机,要不是我老公的朋友的这个电话,我就会睡沉了,可能就没命了。我放下电话以后又接着睡。刚迷迷糊糊了一下,就感觉到房子在摇。接着我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地震了!地震了!我就赶紧拱到桌子下面去了。这时候房子开始摇得就更凶了,楼上的天花板、预制板啥子(什么)东西的都垮下来了。我觉得房子也在往下陷。我就在里面使劲地喊,救命!救命!救命!

那时候,我在里面听得到外面乱得很,隔一下就有一次余震。外面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想爬出去也爬不出去。我的脚,是左脚,被床柜和预制板压住了,动弹不得。但是又没得啥子疼痛感,只是肿了。我在下面的时候,一直都是清醒的。

后来我就不晓得是啥子时间了,我听到外头吵得很。那时候余震还不断。我躲的那个空间越来越小。我只能蜷起身子在里面。我就使劲地喊,救命!救命!救命!他们听到我的喊声了,就想进来救我,可是人都拱不进来。我就听到外面在搬预制板的声音。慢慢地,又不晓得过了好长时间,我就开始觉得渴、饿。没得(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忍着,就等着救援。那时候也没得啥子感觉,就是想出去。

十三号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我老公,还有我儿子在外面在喊啥子。一开始我还使劲地喊。后来,我就用砖块使劲地敲那个床柜、木板这些。我还是想保持体力,就不喊了,就用砖块使劲敲。我想,没(别)把口喊干了,喊不出声音了,在里面就那个了。我儿子听到我敲的声音就来喊我,妈,你一定要坚持住!我老公也来喊我,他说,老婆,你一定要坚持住!你要保持体力!他就这么说嘛。你如果自己不保持好体力,就更那个了。那时候还是余震又不断地在摇,在上面救援的人也是冒着危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了,就对我说,你要坚持住!他们去找救援部队的人来救。

但是救援部队的人一直没有来。我在里面也不晓得外面的情况,只是觉得救援部队现在不来,可能是去先救学校的中学生、小学生,先救那些小娃,后头再救我们这些大人。后来我才听说,到了十四号,我儿子和我老公以为我在里面没得活的希望了,就在废墟外面给我烧了纸。还叫我一路走好!我家门儿的兄弟也去为我准备了棺材。他们觉得房子垮得那个样子了,肯定活的希望都没有了嘛。以后弄出来,总要有个地方嘛。

十三号基本上都是邻居和一些民兵在自救。到了十四号,他们民兵就来挖,那阵子飞机也来了。就来了几个救援的武警战士。(黄显英老公高金旭插话:那阵子余震不断,废墟上头有几层楼斜着,随时都可能垮下来。他们不敢去救。我很恼火,我就说,你们不救人,就干脆走人。他们就真的走了。当然,他们是这样说的,因为他们临时接到更紧急的任务。就走了。后来我也晓得,救人首先要保证救援人员的安全。他们领导也这样子说。十四号下午的时候,河北邯郸消防中队的救援官兵就来了。我也不晓得他们都叫啥子名字。他们真的很辛苦,中午就没吃饭,一直救我老婆。差不多救了十几个小时。我看他们太辛苦了,就给他们煮了一脸盆的饺子。他们开始还不吃。后来我都要跪下来了,他们才吃的。他们是一个一个去挖洞,一个一个下去救她。正好他们可以换着吃。)

当时他们救我的时候,特别困难。我周围到处都是预制板、碎玻璃啥子东西的。我整个身子被窗子紧紧地压住了,动弹不得。窗子两侧又被预制板紧紧地压住,空间太小了,救援起来特别困难。他们救援的人就把身下的瓦砾清除干净,然后挖出一个小坑,然后又把其它的东西一点点用脚向外面蹬出去,然后把空间搞大了。这时候我也看到那个消防官兵了。我就说,你快救我!他说,老乡,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去的!我又说,我渴得很,我想喝水。他又回到上面取了一瓶水,用瓶盖端着水,送到我嘴边,一点点地喂我喝。他可能是怕我喝太多的水对身体不好。

后来,他就叫我试着动一下身体。但是我左脚卡在床柜和预制板中间,一点都动弹不得。他就用身边的砖头撑住上面的预制板,再用切割机把压在我两边的钢筋一根根地剪断,抽出来。然后我的身体就稍微能动一些了。但是我身子下面有块碎预制板,硌着我的腰了,很痛。他又把周围的砖块一点点地清除掉。那时候,又发生一次余震。有些碎木块、瓦块掉下来。我就听到上头有人喊,有余震,快撤!我老公也在喊。我这个时候就跟他说,干脆把我的腿锯掉吧,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他就说,不会的,我们不会死在这里,你一定要坚持住!他又说,如果你的手能动,就把腰下的碎预制板向我这边推一下。我就用右手一点点把碎预制板向外面推。他又把那块板板抽出来,我就躺在地面上了,我觉得舒服一些了。这时他又用一个气垫子支起我的腿。又把能一些东西垫在我腰下面,用绳子系住我的腰,然后就用双手拖住我的腰和头,一点点地把我拖了出去。

那时候已经是十五号的凌晨一点钟了。后头你就晓得了,你在电视上也看到了,我出来以后,就非常感动,不晓得咋样(怎样)做,只晓得抱起拳,说,衷心地感谢你们!衷心地感谢你们!真的,我真的不晓得咋个(怎么)感谢他们。当时都忘了问他们的姓名。(高金旭插话:问他们,他们也不得说。后来我们想给他们送锦旗,他们又走了。)

我被救出来以后,他们民兵就用担架马上把我抬到红十字会的医疗点去了。他们医生马上就给我把液体挂上了,就输液。医生就说,我这个脚已经保不住了,他说要转院。十五号的下午,他们就把我送到了绵阳第二人民医院,十八号又转到了重庆永荣矿务医院,到了五月三十号,矿务医院又喊我转去了重庆第一附属医院。一直到七月四号,他们医生说,要回来慢慢地疗养。现在还是恢复得慢。不能走太远。

经过这次地震,我们都晓得要好好活着。我们现在感情比以前更深了。你可能不晓得,我们以前感情上出现过危机。现在再也不会了。(高金旭插话:我这部手机救了她一条命呢,这是个宝贝,我要好好地爱护它!)慢慢地,等恢复好了,我还要去找活路(工作)做。

采访手记:

平武是这次汶川大地震的极重灾区之一。去那里采访,本来也是我的计划之内的。此前,我从有关媒体上获得一个消息,说的是,平武县南坝镇信用社一名怀孕女职工被废墟掩埋达一百多小时以后,成功分娩一女婴,并且母女俩都健康。但是,等到了那里,我才从南坝中学老师胥勋和那里得知,这位怀孕的母亲已经不幸遇难,而那个女婴也胎死腹中。说,母女俩死得很惨。

后来,胥勋和老师就帮我找到了黄显英。

黄显英在接受我采访前,一再声称,她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好写的,太普通不过。我跟她说,我要写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普普通通的幸存者。我只希望她能详细地把地震第一时间的经历,真实地告诉我就可以了。

中秋节的时候,我给黄显英打了电话,一是表示节日的祝福,二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和她老公告诉我,他们目前仍住在帐篷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搬进活动板房。据说有的活动板房搭建起来了,但水电却没通。说心里话,我真的很为他们(包括许多四川的灾民)担忧,不知道这个冬天他们该怎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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