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一退了出来,坐在办公桌旁发呆。沈三白说,昨晚干吗呢?孙天一便将昨晚被治安仔抓了的事说了。又说,早上起来本来很早的,后来又睡着了。沈三白说,你真是会享受哇!俗话说睡回笼觉,娶二房妻可是人生的两大快事哩。孙天一脸红红的,想到了早上和妻子缠绵的事,说,就你肚子里的怪话多。沈三白一听来了劲,说,这算啥!再说一个,中年男人三大喜事知道不?不知道?我告诉你,升官——发财——死老婆。坐在桌前的美编冷云冰正在喝茶,扑地把一口茶喷了出来,将桌上的报纸都打湿了,说,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沈三白说,冷老师您这话就不对了,孙天一就是个好人呀。说着又向着孙天一说,天一,你说是不是?孙天一说,没心思和你耍贫嘴。低了头看稿,却听见有敲门声,是昨晚抓孙天一的那个刀条脸治安员。刀条脸立在门外,说,孙记者,我找您有点事。孙天一站起来说,进来坐,喝口水。刀条脸有点拘谨,说还是请孙记者您出来一下吧。孙天一心想:这事不是完了吗?还能有什么事。满腹狐疑地出了办公室。刀条脸瞅瞅四周没人,掏出一串钥匙,说,孙记者,我们孟队长让给您送一辆摩托车过来,车在楼下,这是车匙。
什么摩托车?孙天一一愣。
我们孟队长说了,昨晚把您的自行车弄丢了,这摩托算是赔您的。
孙天一说,这怎么成?一辆自行车多少钱?一辆摩托车多少钱?
刀条脸说,这不是新车,是治安队收缴的无牌摩托,不用花钱的。我们孟队长说了,您无论如何得收下。说完把车匙塞给了孙天一,边下楼边说,楼下那辆挂了治安巡逻牌子的就是。我走了。
孙天一瓷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有人向自己行贿。一时间竟没了主意。回到办公室,沈三白说,什么事搞得这么神秘?孙天一支支吾吾,想这事迟早会让人知道,便实话实说了。沈三白说,干吗不要?明天我也去要一辆,你以为你不要他们就会少去拦别人的车?他们照拦不误,然后又卖给黑车市,钱最后还是进了他们的腰包。孙天一听沈三白这么一说,心里便坦然了。
才坐下,律师高明军又打来了电话,听说有了温志国的地址,嘴里一连串的感激。中午吃了饭,高明军过来两人一道去寻温志国。打听到了得行工艺厂,到门卫室一问,才知温志国已被老板炒了鱿鱼,也不知道现在何处?两人站在厂门口,一连问了好几个打工妹,都摇头说不知道。孙天一就有点躁了,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炙人,孙天一已是满身大汗。高明军心中本是有些泄气的,倒不好说泄气的话,拿话安慰孙天一,说是只要知道了厂址,总会打听到温志国的去处。就拉了孙天一到厂房旁边的一间小店歇歇凉。叫了两瓶冰茶喝了,感觉一股清凉沁人肺腑,心中的燥热也消却了不少。高明军说,孙老师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再去寻几个人问问。还没迈步,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孙老师!?孙天一一抬头,就见到一张兴奋的脸,却是店主。店主急道,孙老师,真的是您啊!竟有些语无伦次。孙天一站起来,伸出了手,和店主的手握在了一起。感觉店主的手心汗津津的。
………你是?孙天一没有想起眼前这人是谁。店主却已松开了手,不好意思地望着孙天一,慌忙去拿了两瓶可乐,给孙天一开了一瓶,另一瓶递给了高明军。见孙天一还在发愣,便红了脸,低头一笑,说,孙老师是记不得我了,我却一直没敢忘记孙老师的。我是阿清,陈河清。您还编发过我的文章哩。
孙天一哦了一声。阿清便挠了挠寸板头,嘿嘿直笑说,孙老师您坐。又招呼高明军坐下,孙天一尴尬一笑,说,你写的那篇小说叫什么来着?我这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阿清说,是一篇散文,叫《大雪小雪又一年》的,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这样一说,孙天一终于想起来了,说,哦——你以前不是在一间模具厂上班的么?什么时候当了老板了!阿清说这店开了快一年了。孙天一便问生意如何、现在还写不写东西?阿清说生意还过得去,苦点儿累点儿心里高兴。文章是早就没写了,一天忙到晚的,静不下心来了。又问,孙老师您是来找温志国的吧?孙天一说你怎么知道?!阿清说,是我让温志国打电话找您的。说着又到柜台内拿了一包黄泥花生、一包话梅和一袋苏打饼干,放在桌上。孙天一说,我正是为这事儿来的。这位是高明军律师,是我们专门找来帮温志国打官司的。阿清说,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早跟温志国说了,这事只要找到孙老师,您肯定会帮忙的。真没想到,您还请了律师,跑这么老远专门来找他。温志国要是知道了,不定乐成什么样儿呢。孙天一的脸不由红了一红。高明军问,温志国现在在哪儿?阿清说,他被老板炒了鱿鱼赶出了厂,住在旅社里。今天一早又去劳动站了,到这时还不见影子,也不知结果怎么样?高明军便仔细地问了阿清关于温志国被打一事的前因后果。阿清都详细的一一说了。三人边吃花生边闲聊,不一会儿,花生壳就堆了一堆。
坐了一个多小时,温志国还是没有回来,孙天一起身告辞。阿清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说孙老师您再坐会儿,说不定温志国就快回了呢。孙天一说,不了,下午还要上班,再坐该迟到了。阿清说,孙老师你讲笑话的么,你们当记者的天天在外面跑采访,有什么迟到不迟到的。孙天一说,我也是打工仔,不过是给国家打工罢了,哪像你这小老板自由自在?又说,见了温志国麻烦你转告一声,说我们来过了,让他给我打个电话。阿清说放心吧孙老师,我一定帮您把话带到。只是您老远来一趟,我都没时间好好招待一下就………孙天一说,往后有的是机会,说不定晚上我们又会过来的。说完骑了摩托车,和高明军一路去了。摩托车不见了影儿,阿清还站在店门口呆呆地望着。觉得刚才的一幕简直像梦一样,掐了一把大腿,又望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异乡人》的孙记者刚刚还在这儿跟他阿清吃东西聊天来着。便没有收拾桌子,想等温志国来了,好让他看清,这可是孙记者吃剩下的花生。门口有几个打工妹结伴走过,朝阿清的店里望了一眼,阿清亲热地打着招呼:靓妹,上班了?四个打工妹哄地一阵嬉笑,雀子一样地向前飞去。阿清一时兴起,翻出了纸笔,想伏案写一篇文章或者一首诗什么的。等下次见了孙老师,要当面讨教的。
孙天一回到杂志社,看见桌上有一封信,是北京的一家大刊物寄来的,拿起信封一掂量,心里先凉了半截。撕开一看,果然是退稿。心情一下子糟糕了起来。想到自己在打工一族中拥有了大量的读者,可作品总是得不到主流文坛的认可。去年一年,他写了近十个中短篇,居然没有一个能在内地的纯文学刊物上发表出来的。孙天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写小说的料。心里一烦,也没了心思看稿,寻了今天的《南城都市报》来看。有一篇人物专访,是采访去年的南城十佳外来青工的。看一眼,知道这种专访多是言过其实的,苦苦一笑,又翻到副刊,依旧是那么几张老面孔,一色的小女人散文,鸡毛蒜皮地扯闲话,倒是版心多出了一幅画:几个人如同狗一样趴在地上,却将头昂得高高的,望着深邃的天空仰天长啸。画面的色彩阴冷,是大面积的暗绿色,人体偏又是血红色的。红与绿的对比,显得格外刺目,给人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不知怎的,孙天一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头拨弄了一下,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那一刻,他想到了蒙克的那幅《呐喊》。再一看画下面的标题——《烦躁不安Ⅰ》。作者署名天佑,天佑后面打了个括弧,注明了“南城”二字,说明这幅画的作者是南城的。对于南城的文化圈,孙天一还是颇为熟悉的,却不知有个叫天佑的画家,也想不出是哪位画家的画风。孙天一将这张报纸收了起来,想到自己名叫孙天一,这位画家名叫天佑,冥冥中觉得自己和这位天佑是有缘的,已在心里将他纳为朋友了。此刻的孙天一当然无法预料,这位天佑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他的生活,又将对他的命运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个初春的下午,孙天一却在这幅不到三寸见方的画作中,寻到了一种久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