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近一个小时。李东明端起酒杯,咳嗽了一声。高明军是做律师的,何等精明之人,知道酒喝到这会儿,该是说正事的时候了。说早了,显得自己请客太功利;说迟了,大家伙儿都醉了,说了等于白说。见李东明端了酒杯,自己也端了,站了起来,说,石记、胡记、孙记,你们都是文化人,今天能结识您几位大记者,我是三生有幸。来,为我们大家有缘相聚,干了。石古这时已有了几分醉意,趔趄了起来,豪爽地说,高大律师,咱们有缘相识,就是兄弟,什么都别说,只怕将来兄弟我还要多多仰仗你这位大律师呢。说着与高明军碰了杯,一口干了,亮了杯底,坐下去。一只手却搭在了身边的咪咪腿上,在桌底下做了个小动作。咪咪一脸幸福地笑着。沈三白说,石古说得对,高律师,别看你初来乍到,不出仨月,我们这帮兄弟都不在你眼里了。说着也干了。高明军忙道,高某如果有出头的一天,敢忘了各位大记者?记者是啥?无冕之王。就像孙记者名片上印的一样,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高某要有对不住各位的地方,只消在报纸上写几笔,我还能在南城混饭吃?这样一说,孙天一脸上更窘了。这名片上印的“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是他初来《异乡人》当记者时的心愿,也算是激励、警醒自己的座右铭吧。一晃三年过去了,孙天一也算知道了一点行内的深浅,拿红包、写通稿这些事也经历过了,知道要做到“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有点为当时的年少轻狂而羞涩。想是不用这名片了,可当时印了几盒,一直没用完,也舍不得扔了再印,就用到了如今。其实他内心还是在激励自己按这十个字去做的,最起码,不昧着良心写文章。南城文化圈的人也多知道他的名片上有这十个字,就在背着他时拿这事来说笑。比如石古,就是见不得这十个字的。
石古本名叫石玉林,原是内地一家地区报纸的记者,三年前因炮制了一条特大假新闻,这则新闻被各大报纸转载,炒得沸沸扬扬,引来了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央视记者经过实地调查,完全没有那回事,就把这假新闻的事儿给曝了光。石古在那家报纸自然混不下去了,跑来了南城,连名儿也改了。这事是他一次酒后对孙天一说的,因此上他就很见不得孙天一在名片上印什么铁肩担道义之类的话。孙天一知道圈内人都爱拿他这一点说事儿,反倒激起了他的性子,这也是几盒名片一直用了下来的另一个原因。现在见高明军说起,又见石古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心中多少有些快意,却说,高律师,你们做律师的才是铁肩担道义的。高明军说,做律师的,是最不能被道义所左右的,只是一切都依着法律来做了。比方说有一大贪官请你做辩护律师,你替贪官辩护,算担了道义么?孙天一说,还是律师会说。不说了,喝酒。和高明军干了一杯。
高明军说,各位老师,我从内地初来南城,现在信达律师事务所执业,初来乍到,默默无闻,各位都是新闻界的,见识多,关系广,还望今后有什么案子照顾一下小弟,给介绍介绍。
石古说,那是当然。李东明这时给众人的杯里续满了酒,说,明军,其实你来闯南城,只要各位老师帮衬一下,给你包装包装,打出了名声,还愁将来成不了南城的名律师?
高明军一笑,说,你看我这,瘦骨嶙峋的,怎么包装也就这副德行。倒是咪咪小姐,要是包装一下,能成为南城的名模哩。
咪咪盈盈一笑,望着石古,说,怎么样,你也帮我包装包装嘛!石古胖嘟嘟的脸上笑开了花,说,高律师好眼力,也看出咪咪将来可以做名模。大家说说笑笑,就说到了包装一事,说现在要想成名,炒作是如何地重要。李东明说,所以明军要想成名,一定得仰仗各位老师多多帮忙,给想个辙,炒作炒作。
这话一出,大家都不出声,几双筷子戳向了菜盘,一条鳜花鱼眨眼就给瓜分了。孙天一说,高律师你这次算是找对人了,我们这里就有个策划大师。只要他出山,没有不能成的事儿。说着用端酒杯的手指了指石古。石古知道孙天一这话里所指,也不理他,哈哈一笑,说,如今是个策划的时代,策划有什么不好?高律师这事,咱们哥儿几个合计合计,我就不信包装不出个南城第一律师。三白,你说是不是?石古见沈三白忙着吃菜,不想表态,便将了沈三白一军。沈三白正在吃泉水鸡,嘴上沾满了红晃晃的辣子油。见石古这样说,放下了筷子,用纸巾擦了嘴,说,这个当然。便将南城的方方面面分析了一通,说到南城是个移民城市,光外来工就有一百六十万。人家深圳就有个专为工伤工人打官司的周立太,名动全国,连凤凰卫视都做了专访。咱们是不是也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孙天一说,打工律师的案子倒是好接,可都是一些小官司,打起来难度大,容易得罪地方上的人,又挣不了几个钱,不像打经济方面的官司,一桩官司做下来就够吃上好几年的。
高明军想了一阵,说,打工官司也是可以接的,其实不拘是什么官司。重要的是先得有一个案子,弄出点轰动效应来,以后转型是很容易的事。
孙天一一听这话心里就凉了半截。他倒是很愿意多出几个周立太似的律师。现在听高明军如此一说,脸上的失望便露了出来。李东明见孙天一愣了一下,大概是看出了孙天一的心思,便说,其实专门为打工人打官司也挺好的。况且官司多了,也不见得就少挣钱了。高明军听李东明这样说,便附和着说也是也是。就又说起要从一个什么案子入手,即有可操作性,又能引起媒体的轰动效应。大家边喝酒边出着主意,却一个个都被石古给否定了。
孙天一本是不想掺和的,自顾着喝酒吃菜。见两个女孩这会儿被晾到了一边,便向咪咪和宋可敬了酒。宋可就又说到了很喜欢孙老师的文章,说自己读书不多,写文章还没有上路,希望孙老师多多指点的话。孙天一玩笑着说,有沈老师在这儿,我哪敢指点哟。宋可的脸就红了。幸亏树影之下,灯光朦胧,也没人注意到。孙天一见宋可有些不自然,便说,中文系是培养不出作家的,沈从文也才读过高小哩。沈三白便冷笑着说,孙老师同沈从文一样,也没读多少书,可小说却写得那么好。孙天一说,沈三白你骂人也别这么损。石古说好啦好啦,别他妈斗嘴了。孙天一,你同那些打工仔混得烂熟,有什么官司先介绍给高律师做做,咱们都帮衬帮衬,别他妈吃了别人的请却自顾了抠女。孙天一就看见宋可的头低了下去,心中有些不快,傲然地说,要说官司嘛,我这儿还真有一桩,只要大家好好操作,不愁高律师不名动南城。众人一听,都住了筷,眼神齐刷刷地射向孙天一。孙天一其实打一开始就想到了前天早上接到的那个电话,当时听了,心中也是怒火万丈的。可他又帮不上什么忙。再说了,打工人,忍得一时之气,免得许多无妄之灾。便劝温志国,这官司不打也罢,出了一口气又有何用?官司拖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人家当老板的毫发无损,到时大不了赔礼道歉。可你是个靠打工吃饭的人,一年半载没有收入,拖得起么?虽说这不单是钱不钱的问题,可现实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人格、尊严,有了钱就有人格尊严。他的这一番劝慰,也不知那个叫温志国的打工仔听得进听不进。温志国听了后是一语未发地挂了电话,因此上这两天,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仿佛一团乱棉絮堵在了胸口,憋得慌。沈三白说有酒喝,他本不想出来的。每次在外喝了酒回家,少不了要和老婆香兰吵一场的。可他觉得心里不好受,觉得人家打电话给他,是抱了多大的希望呀,可他三言两语便把人打发了。觉得自己没有帮上温志国,心里愧疚得紧,加之近来烦心的事太多,也想醉一次解解愁。没想到这会儿,他们提到了这事儿上,孙天一便把温志国怎么被老板打,又怎么想告老板讨个说法的事儿给说了。
石古一拍桌子,大叫道,就这事儿了。老板打人,打工仔为了尊严,将老板告上法庭,索赔………好,好,有炒作的价值。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官司分析了一通,越说越认为能在南城造成影响。石古又说,到时他再找朋友把稿子拿到省里的报刊上发一发,说不定能在全省、甚至全国产生影响了。
沈三白接着说,最好能说服温志国,咱索赔也不乱要价,干脆索赔一块钱得了。
石古说,那还不如索赔一毛呢。
孙天一说,打工人的尊严就值一毛钱?依我看,反正是打官司、炒作,咱们要么不索赔,要么索赔个十几二十万的精神损失。
高明军说,我国现行的法律,对精神损失赔偿的赔偿额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索赔二十万,也是可以提出来的。
沈三白认为索赔一块钱更有新闻价值。孙天一坚持索赔二十万。石古说,这事由原告来决定好了,不管是二十万还是一块钱,咱们都有文章可做,在新闻发出来后,咱们再用化名写读者讨论稿,就打工者的人格、尊严到底值多少钱的事在报纸上展开争鸣,依我看不出一月,高律师准能名震南城。
孙天一说,这事儿咱们杂志的动作慢,到时做一个全程的报道是不成问题的,石古你们报上上稿没问题吧?石古拍着胸说,这可是猛料,南城都市报的销售量少说也要因此上升一万份,老总高兴还来不及呢。
事情一说定,高明军如释重负,脸上也容光焕发了,便又敬了一圈酒,说,各位尽兴喝,喝完我请大家去松骨。
石古看了看咪咪,说,高律师的好意我心领了,咱们来日方长,这一合作,天天要打交道哩!沈三白也说不用,说还要送宋可回西区。孙天一酒量大,此刻还了无醉意,便说,也不松骨了,再来两扎生啤,咱们不醉不归。石古坚持不喝了,沈三白也打起了晃,李东明便说那就再来两扎。又猜拳行令喝了近一个小时。酒尽时,已是凌晨一点,半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酒旗上。高明军买了单,咪咪扶着石古先走了。沈三白也说要送宋可回西区,两腿打着晃,宋可去扶,沈三白就势搂住了宋可,歪歪斜斜地走了。李东明说,孙老师没事吧,要不我们送你。孙天一也已有了八分醉意,摆摆手说没事。眯了眼看天上的月亮,月中的桂影,却朦胧得紧。孙天一推了自行车,歪歪斜斜地就着朦胧的月光往回走,心里却有了一股悲凉,想石古,沈三白,这会儿都有美人扶将,只有我孙天一,孤孤单单。回到家,还要看老婆的脸色,少不了一顿狗血淋头。心里便不太情愿回家,推了自行车,慢慢地往回走,走一路,洒下一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