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你?还敢打我不成!香兰毫不示弱,双手叉腰,迎了上来,你打,你打呀!怎么不打?!没用的东西。孙天一扬起的手颓然软了下来,胸口憋得生痛。儿子见爸爸妈妈吵架,早吓得哭了起来。孙天一抓起床上的衣服,头也不回,摔门而去。驾着摩托在大街上疯骑了一阵,心中的火气才稍稍的平息。一时间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想到多日没见过简洁如了,便去了西区,到了简洁如打工的电子厂门前。给简洁如打了电话,半天才接通,和她同宿舍的女孩审贼一样地盘问了半天,才说简洁如在上晚班哩,你有什么事我转告一下。孙天一说没什么。挂了电话,心中无限失落。骑了摩托瞎转,竟转到了外来工新村,也不知温志国最近怎么样了,便停了摩托,寻到了温志国的租屋,敲了门,半晌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探出一个光膀子的汉子,问,找谁?孙天一说,温志国在不在?哪个温志国?找错了。砰的一声关了门。孙天一呆了一呆,又细看了门牌,觉得自己并未记错,想问个究竟,又敲了门。这一下,门开得老快,那光膀汉子一脸怒气,你有毛病啊?孙天一陪了一脸笑,请问,以前住在这儿的那个人,他搬哪儿去了?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孙天一一通,说,你狗日的活得不耐烦了是咋的?!孙天一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正无处发泄,又无端被这汉子骂了一通,火气就上来了。也高声说,有你这么说话的么?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过来找他,你知道就说一声,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不就完了。开口就骂人,这么不文明!难怪别人瞧不起咱们外来工,确实是素质太差了。孙天一毕竟是文人,虽是气头上,说出的话也是文绉绉的。他还在那儿唠唠叨叨讲道理,就听那汉子冷笑一声,一个碗大的拳头便迎面砸来。孙天一感觉鼻子发酸,一股腥乎乎的东西就流了下来,拿手一抹,全是血。孙天一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拳打懵了,竟没了言语,只是捂着鼻子,傻傻地盯着那人。还看?汉子转声回屋拿了一把菜刀,冲孙天一晃了晃,你狗日的再不走老子砍了你。孙天一抽身就走。
窝了一肚子火,从口袋里掏了面巾纸,擦擦鼻子上的血,又卷了两个小纸筒,一只鼻孔里插了一个。一抬头,却看见了阿清,孙天一故意装着没看见扭过头,阿清已经在叫孙老师了。孙天一极不自然地点了点头,说,是阿清啊。声音瓮声瓮气。阿清已握了孙天一的手,凑过来看看一下孙天一的脸,说,孙老师这是咋的了?孙天一说,没,没有,不小心碰的。阿清也没有深究,就说,好久没见了,走,咱们找个地方坐坐。孙天一说不了,我还得回去哩。阿清遗憾地说,孙老师是真忙,这么晚还过来采访呀?孙天一说,过来看看温志国的,没有寻到。阿清眼睛睁得老大,说,你不知道温志国的事?孙天一惊道:啥事?阿清说,他不是和那个叫王韵的四川妹子住在一起的么,被治安查了,没有结婚证,没有工作也没暂住证,说是三无人员,被收容了。怕是已遣送回广西老家了哩。孙天一急道:有这样的事?那王韵呢?……这个,不太清楚,反正不在得行厂做了。告辞了阿清,孙天一心事重重,他有一种预感,温志国被当作三无抓走,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会不会是黄得行从中做了手脚?想到此,孙天一顿觉如芒在背,如果温志国真的是被黄得行使坏弄进去的,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当初不是他劝说温志国打官司,也不会发生这类事情了。忽地想到这事何不问一下治安队的孟广虎?当即靠路边把摩托停了,拨了孟广虎的电话,孟广虎不在。看看时间,已是十点多钟,不想回家面对香兰,想拐到桂香园喝酒,说不定还会遇上一些朋友哩。到了桂香园,在阴暗的树阴里寻了张桌子,要了两支啤酒,独斟独饮。不远处的一张台上有几个人正在高声猜拳,有个声音分外耳熟,拿眼一瞧,背对着他的一个矮胖子,却是石古。石古右边坐着一女子,看不清面目,女子的右边是沈三白,旁边坐着宋可。心想这沈三白不是一直躲着宋可的么?怎么又在一起了?还有石古,沈三白今天还说联系不到他的哩。沈三白对面坐着一个瘦高个男人,不认识。孙天一本想过去打个招呼,一想既然他们聚会没有叫上自己,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便转了个方向,拿背对了他们,自己喝起了闷酒,听他们猜拳行酒令,不时爆出哈哈大笑,心中的失落与不平陡增了几分。酒入愁肠,分外醉人,一瓶多酒下肚,已是头重脚轻了。埋了单,摩托骑得东倒西歪,却没有回家,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了一宿。
翌日孙天一早早地下了班接了儿子。儿子见了爸爸,竟委屈得哭了起来,说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孙天一抱了儿子,亲着儿子的小脸说,好儿子,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儿子一扭脸说,妈妈说你不要我们了,要给我找个后妈。后妈是老巫婆,我不要后妈。孙天一说,傻孩子,妈妈是哄你玩哩!回到家,香兰不在,屋里冷冷清清的,到厨房到处翻了一遍,除了几个鸡蛋外,什么菜也没有。孙天一便淘米煮上了饭,以为香兰是去买菜了。饭好时,外面天色已暗,还不见香兰的影子。孙天一便有点着急了,不知香兰是出了事还是生他的气故意跑出去了。煎了两个鸡蛋,招呼儿子吃了,带着儿子出去寻香兰。附近的公园、商场、菜场都转了一圈儿,没有香兰的影子。打了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又把原来找过的地方重新转了一遍,往家里打了几次电话,依旧没有人接。孙天一心想,香兰怕是早已回了家,故意不接他的电话呢?匆匆回了家,远远地,看见窗户里黑灯瞎火。开了门,屋子里依旧冷清,哪有香兰的影子?孙天一心里一沉,心想香兰莫不是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又在桌上给香兰留了一张纸条,抱起儿子又匆匆出了门。孙天一把儿子架在肩膀上,儿子不停地问,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孙天一不作声,儿子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孙天身上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衫,儿子哭,他也鼻子一酸,差点掉出泪来。又跑到小区周围的水沟边细细找了一遍。儿子已趴在他的头上睡着了,沉沉的直往下坠。孙天一泄了气,放下儿子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心里胡思乱想起。呆坐了不下半个小时,背了儿子无力地往回走,远远看见房间里透出的灯火,孙天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却莫名其妙地升腾了起来,肚子这会儿也开始叽里咕噜直叫唤。
香兰在看电视,见了孙天一,脸上平静如水,也没有吭声。孙天一将儿子放在床上,脱下湿透的上衣,强压住心中的怒火,问,干吗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害得我们找了几个小时。香兰不冷不热的说,你还会在乎我干吗去了么?你巴不得我不回来,你好再找一个哩。孙天一苦苦一笑,说你说这话就没有良心了,刚才找不到你,我连死的心都有了。出去玩了给我打个电话嘛!看把人急的。香兰说,你一搞一晚上不回来,可曾给我打过招呼?你也知道这种滋味儿不好受。孙天一一怔,哑口无言,摇了摇头,去了卫生间。
一连几天,孙天一晚上一回家,香兰都让他带儿子,说自己出去有事。也不管孙天一愿不愿意,说完就走。孙天一实在忍不住了,说,你去干吗?香兰说,你管不着。孙天一说,那天是我不对,我向你认错还不行吗?你就那么见不得我,我一回来你就往外跑。香兰说,我是怕你见了我心里烦哩。走出门去,丢下一句:我每天都快闷死了,去南城广场跳舞去。孙天一再下班时,也不急着那么早回去了。有时在办公室看书上网,或者与同事们聊一会儿闲天;有时就在街上瞎逛。孙天一给孟广虎打过了电话,孟广虎说抓温志国不是他们治安队做的,他答应帮孙天一打听一下。孙天一也曾转到了得行厂门口,向得行厂的几个员工打听过王韵的去向,都说不知道,像避瘟神一样唯恐躲之不及。简洁如这半个月都是上晚班,孙天一打过去几次电话都没有找到她,简洁如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孙天一和香兰之间的冷战,已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孙天一的情绪一下子落到了谷底,每天上班都无精打采。这日刚一上班,办公室里就热闹非凡。这在何子恒上任后是极少有的事。何子恒不如江上舟那么随和,简直可以说是不苟言笑,每天都是板着脸,弄得大家惶惶不可终日。大家做事也是谨小慎微,怕一不小心犯下什么错误被扫地出门。今天的情形,却有点让人意外,孙天一疑惑地推开了编辑部的门,见何子恒也在,众人都围着沈三白,叫着让沈三白请客。孙天一挤出了一丝笑容,说什么事这么高兴?何子恒扬着一份《南城都市报》,说咱们杂志社出了个舍身救人的英雄哩!
孙天一满腹狐疑,见沈三白踌躇满志,说这事搁到谁身上都会这么做哩。孙天一越发糊涂了。何子恒已将报纸递给了孙天一,说,你们都要向沈三白学习哩,这也是为我们杂志社争光。又说,大家准备一下,呆会儿南城电视台要来做采访,你们都想好要说什么,别到时候对着镜头又说不出话来。孙天一展开报纸,见排头有一段醒目的标题:美少女寻工无着跳水自尽,勇记者见义勇为奋力救人。采访记者是石古。孙天一快速浏览了一遍,原来是说有一外来少妇,因找不到工作,身上又没有钱了,便萌生了自杀之念,跳入了南城公园的人工河。恰逢《异乡人》杂志社记者沈三白打此经过,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将该女孩儿救起,安慰开导自杀少女,安置了她的住宿,并积极帮她联系工作,如今少女情绪稳定云云。文章旁边还配了大幅彩照,是沈三白和被救少女的合影照片。孙天一一愣,咦,这女孩子不是………?沈三白一把抓过报纸,说,别看了,小事,小事一桩。说着冲孙天一挤挤眼。孙天一便不再言语,静静地坐到了一边,冷眼看众人围着沈三白问这问那。孙天一的嘴角泛起一个冷冷地笑。何子恒说,好了好了,该干吗干吗去。电视台的人马上就到。何子恒走了,编辑部也安静了下来。沈三白蹭到孙天一这边,脸上的笑狐狐地。孙天一朝沈三白竖了竖大拇指。沈三白说,………孙天一说,我只是纳闷,前段时间你不还在躲着她的么?沈三白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孙天一冷笑,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沈三白伸手握了孙天一的手,使劲地摇了,说好兄弟,我不会忘记你的好的。说完放心地走了。
不一刻,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影机过来了。何子恒已是西装革履,远远地迎了上去,握手寒暄,又领着记者到了杂志社各部门转了一圈,最后把他们让进了主编室。沈三白的神情显得有些紧张,漂亮的女主持人老远便认出了他,走上前去,热情地握手,劝沈三白不用紧张。女主持对着摄影机,用她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动情地说,各位观众,我是南城视点的记者如眉,今天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
漂亮的女记者、在镜头前侃侃而谈的沈三白、文质彬彬而且派头十足的何子恒、争先恐后说着沈三白好话的同事………孙天一忽地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虚伪。所谓见义勇为,不过是石古和沈三白的一个策划罢了,一个经过策划包装而诞生出来的英雄。孙天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为了这群浮躁的蝇营狗苟的人们,更为了那可悲可怜的打工妹宋可。他不知道沈三白给了宋可怎样的承诺,也不知道沈三白先前已是抛弃了为他堕了胎的宋可,怎么又将她说服了一起演这出英雄救美的双簧。他知道并可以肯定,宋可不过是沈三白前进途中的一颗棋子。漂亮的女主持人将黑色的话筒伸向了孙天一,孙天一一语未发调头离开了办公室。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回家,家里已没了多少让他留恋的东西。去找简洁如,找到了又如何?他能舍下家,舍下妻儿去和简洁如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么?再说了,他就真的爱简洁如么?他摇了摇头。给萧湘子打了个电话,他想约萧湘子再去一趟守缺楼。他觉得,只有那个隐在城市边缘的守缺楼,才能让他找回一种心灵上的自由与安妥。萧湘子接了孙天一的电话,高兴地说,是天一老弟么?有事?孙天一说,没事,问候一下萧老师,也感谢您,那天我喝得太多了。萧湘子哈哈一笑说,你是要好好感谢我哩!孙天一说,萧老师,您什么时候再去守缺楼,别忘了叫上我。萧湘子说,天佑现在在南城哩!南城不是重修凌云观么,我给他揽了个活。他现在在凌云观画壁画,我也在山上,你不过来看看?孙天一略一沉吟,说好吧,我马上过去。打了电话给主编何子恒。何子恒有些不悦地问:你在哪儿?怎么上班时间说走就走了。孙天一说,主编,对不起,我和一个作者约好的,上午到他那取稿哩。请了假,便骑着摩托去了凌云山。
凌云山并不高,山上绿树葱茏。凌云古观是宋代的一个古迹,经历代风雨、战火及人为的破坏,早已只剩下几间破屋,残垣断壁了。近几年来,南城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也加大了文化方面的建设,按古貌重修凌云古观,是南城的文化、民政建设的重点工程之一。大殿动工已有一年许,早已完成了主殿的建筑,远远望去,绿树掩映中,凌云观红墙金顶,显得气势恢弘。因尚未竣工,故未对外开放。孙天一也从未到过此地,骑车到了山腰,在管理处泊了车,门卫却不让进。孙天一掏出工作证,门卫才亮了绿灯。孙天一顺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一路数上去,竟有三百余级。便见一组建筑,四合院式的格局,院门紧闭,门楣上一匾,上书“一天宫”三个隶字。孙天一打听了大殿还需往上走。便坐下来歇脚。放眼山下,南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近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楼宇,鳞次栉比望不到边。高速公路如网一样织在楼宇之间。往北望是尚未开发的土地,香蕉林如海洋一般,向天边无限延伸。海风夹着咸腥味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一口气又上了百来级台阶,却是“二天宫”,景致与“一天宫”无二,只是山风更劲了些许。孙天一又鼓着劲向上攀登,眼前豁然开朗,金碧辉煌的大殿扑面而来。殿前四根大柱,粗两围,高两丈有余。飞檐翘壁上,却是画了各种图案的。“凌云观”几个大字,在黑漆匾额上流金溢彩。正门的石柱上,用檀木刻了一副联,字是劲如苍龙,古朴稚拙的草隶,描了绿漆,都是崭新的。孙天一把对联默念了一遍:
有劳土木良工将圮庙仿古兴修道家居此思追老子骑牛去
全仗经纶妙手把名山重新打扮游客闻之梦伴庄生化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