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扯了高玉莹衣袖,神神秘秘,进了里屋,把一扇木门关了。半顿饭工夫,两人出来,脸上都漾了春风,犹似喜事冲心。乔大山望凤娇一眼,抬手打了招呼,就告辞了。高玉莹拍了凤娇肩头,说,今天你父女俩有福,遇到贵人了。凤娇和爹,一同点头说是。高玉莹问凤娇,乔师傅这人咋样?凤娇爹抢先回答,好人好人!凤娇说,我爹说得对,这种人正义,肯定是好人。这种回答,正中高玉莹下怀,笑着说,既然父女俩都夸,我觉得是天意,那我就帮着搭个桥,实话告诉你们,乔师傅看中凤娇了,不知老人家愿意吗?
凤娇脸上飞红,目中有羞,将爹看着,不好言声。老人家觉得唐突,害羞一般,把老手搓起来,嘿嘿笑了一下,没话出口。高玉莹说,我了解乔师傅,他很仗义,朋友也多,在城里有名望。老人家微微点了头,问,城里人?自然回答得爽利,不但是城里人,而且人老八代都是城里人。凤娇牢记着关键问题,抢问,乔师傅城市户口?吃商品粮?有一根指头伸出来,捣了凤娇,真是傻妹子,实话告诉你吧,人家叔就是乔县长,管户口,管公安,管县里大事,如果这事成了,算你掉进福窝了,搬进金山了,也是前八辈子修出来的。一席话,闪出金光,让凤娇和爹的心愉悦起来,两张脸,一双灿烂。爹脸上有激动,语气中有骄傲,我认得乔县长,可是大领导哩,上次给我一百块钱,至今未还他。遂又搓手,愣了一会说,这好条件,人家会嫌弃我们农村人。高玉莹摆了手,哪会呢?既然他想娶凤娇,就会给她解决户口。凤娇说,要是能解决户口,那就行!爹自言自语说,福气福气!真要成了,那就高看我家闺女了。父女俩一锤定音,让高玉莹高兴,顿时满口慈言,凤娇妹子,我俩也算有缘分,从你进城那天起,我们就认识了,虽然两次都被人挖走,我心一直想着你。以后,我这店就是你的娘家,想回来,随时欢迎。这些如蜜,甜了父女两颗心。
十
昨日黄花闺秀,今朝成为人妻,一段凄苦,总算如云如烟,在日子里散尽。凤娇做梦也没想到,副县长的侄子,如今成了自个丈夫,且对她恩爱,视她为宝。蜜月间,常问话,大山,我是你老婆了,啥时能转户口?答,慌啥?我给叔说了,他会放在心上的,早点晚点无所谓,也不缺你吃,更不少你穿。她说,大山,你到底干啥职业?回答说,啥职业都没意思,我这职业,是别人干不了的。她笑,偷?抢?回答说,偷鸡摸狗的事不干,那是小人干的。问,大山,这大年龄,怎么一直没结婚?回答说,实话告诉你,我离过婚。话出口,如大锤砸头,凤娇一阵呆,两天闷闷不乐,三日阳气不振。后来想想,也便罢了,既然结了婚,前事追究无益。
这日,家里来了一个中年人,说要找乔大山。从话中,凤娇听得出,中年人找他,说龚蛮子欠了债,一直赖账,想求他出马。凤娇记得,那次在康乐休闲村,乔大山说过,他帮法院收账,但她不明白,收什么账,是不是职业?如今,自己做了妻子,不明白的事全可打听清楚,当即问,你出马能干啥?乔大山傲傲地说,县城里耍赖的人,我不出面摆不平。凤娇不解,咋要你出面?中年人帮着解释,乔兄出面,再难收的钱都能要回。凤娇叮嘱说,大山,你可不能打人。便挥了手,将头歪起来,笑笑说,到底是乡下娘们,不知行情,不打人谁能乖乖给钱?
中年人要犒劳,夫妻就得一同去。入酒店,爽爽喝酒,三五巡之后,乔大山问中年人,多少欠账?有两根指头伸出来,晃晃说,二十万,欠一年了,无数次上门催,动不得他神经。乔大山无声了,一个劲碰杯喝酒,待半醉时,提出回扣条件,二十万,你得给我开个价。中年人竖起一根指头,一万行么?凤娇听得惊讶,一万元对于她说,天文数,像河中涨水,浪物来得出奇,制止说,大山,这种事你不要干!中年人有一句讥讽,看来,乔兄上面还有天,是个不自由的人啊?乔大山手一挥,说,没长卵子的人,说话不算数,大老爷们,哪会受她管束?凤娇说,我为你好,这事不能干!乔大山未理,好像桌边没她,只顾与中年人赛喝。酒过数巡,乔大山已近大半醉,突然,把凤娇脖颈搂了,说,我的婆娘,你怕啥呢?前年虽然失手伤了人,老婆跑了,我也进了号子,但现在算算账也值,落了一套房子。
听说进过号子,凤娇接受不了,自己嫁的男人,不是金,不是银,而是劳改犯,是黑道人。她呆怔了,继而泛了怒,乔大山,你瞒我了,也害我了!这话一下惹出了刺激,凶话如箭射来,凶凶骂她,放你娘的屁,我啥瞒了你?又咋害了你?挥了拳,想打砸过去。中年人惊慌了,举臂拦挡,凤娇气得满眼润泽,心也难受,站起身冲出酒店。
初为人妻,生活的路刚迈一步,竟遇波澜,像当头浪冲打小船,八成易翻沉。这晚,乔大山生了闷气,没有归家,也没捎话,就这么不声不息在外夜宿。凤娇情殇心疼,通宵无眠,把愤懑蓄在腔子里,待乔大山回家时,扔出一句话,嫁你这种人,我瞎眼!这毒言恶语,并没伤到乔大山自尊,竟掏了一沓钱,作成小扇,在空中舞了舞,为她连扇三下,说,一万,全给你,还不让我干这事,你喝西北风!
在乡村二十多年,不曾见过这多票子,一时间,心发颤,眼也明亮许多,蓄下的怒气,自然消减大半,说,怕你吃亏。接话说,吃个球亏,这种事是无本生意,比婊子都划算,我为啥不干?你做了我婆娘,就是我的人,总想让你吃穿不愁。一席话,如烘箱,把心冰融化了,贴一个朗朗晴空在脸上。当即,如干柴见火,燎烧迅疾,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其环了,便有了云雨温情,万事都被幸福所包裹。在喜悦中,诸事都能随意言说,问,大山,户口啥时能转?答,近天再催叔。问,你叔会答应吗?答,迟早的事。凤娇说,等户口转了,把我爹娘接来,我伺候你,也孝敬他们。这话却惹出了不悦,有粗言迸出来,啥?把乡下老人接到这里来?肯定不行,我不同意!回应说,大山,你咋是这样的人?家有老,是个宝,我老人等于你老人。仍有粗话出口,鸡巴宝,球宝,我自家娘老子都不愿一起过,咋会和别人的父母混得拢?要想孝敬,可以给点钱,决不能住在一起。凤娇眼里刷刷漫泪,乔大山,要是这点你就不同意,我嫁你干啥?乔大山话生硬,双眉紧紧锁了,咋?后悔了?想离婚是吗?好!我今天把观点亮出来,让你知道,给你两条路,由你走,一条路,离婚可以,赔我五千块钱,这钱是我亲手交给高玉莹的,不为这个萝卜,就不揪死这蔸菜,现在明着告诉你,你是我买来,这钱一分不能少;第二条路,免了这钱,留下一根膀子!两条路,随你选!
凤娇看他,那双眼睛充满杀气,脸也阴黑起来。见到这形象,只有恐惧,反倒无意再哭,如僵尸般瘫在床上,心如铁丝捆扎。天空里,太阳很明媚,气候也温润,然而,她似若在冰窟呆着,寒凉无比。乔大山心酷,不在乎她的感受,走到客厅,静着坐了一阵,突然打了电话,大声嚷嚷,喂,吴总吗?别老钻在钱眼里,还得劳逸结合,现在叫两个人过来,好好杀几盘吧。
不足半小时,客厅来了人,随后,有麻将敲击桌面的声音。卧室连着客厅,门虽虚掩,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有人开始责备,乔兄,你对不起人,结婚就不告诉一声。便有笑声从鼻孔发出,吴总别怪,情谊领了,主要叔有交代,不能大操大办。凤娇听得出,与乔大山说话的是吴总,这声音让她厌,令她烦,想到那次龚蛮子的无耻,越发怒恨升腾。如果不是受了乔大山的威胁,这当儿,她要冲到客厅,把姓吴的赶走,免得污染了这个新家。
接下来,又是吴总问话,听说贵夫是乡下人?另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乡下姑娘好是好,就是户口难解决。吴总说,你这话说得愚,在他叔面前,除了天星不能摘,还有啥办不了?乔大山又在鼻孔一笑,声音提了起来,显然泄愤,故意让凤娇听,讨农村女人,决不能忙着给她解决户口,乡下人容易硬翅膀。吴总一笑,嫁你乔大山,算她前世修成的,你出马一次,让她一年不愁吃穿,谁愿意从金窝飞走?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又说,听说昨天你去了龚蛮子家?回答说,是呀,他狗日的胆大,还不想给我面子,我对他也没客气。吴总说,这样的铁脑壳,就得铜锤砸,教训他没有?
还没接应,外面有人急急敲门,吴总慌慌过去,把门打开,进来两个戴大檐帽的,威武雄壮,盛气凌人,让桌边个个惊讶。警察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公安局的,找乔大山有事,其他都出去吧,麻将别再打了。乔大山问,找我啥事?警察说,啥事你自己清楚。凤娇猛地掀被起床,披着衣服,惊骇地跑到客厅,焦慌地问警察,他咋了?回答说,问他自己。乔大山声音低沉,夹带颤抖,说,是不是龚蛮子的事?两个警察同时冷笑一声,知道就好,告诉你,姓龚的已经死在医院了,你收拾一下,跟我们走吧;另外,把那一万块钱交出来。
晴天霹雳,静夜狮吼。乔大山身如抽骨,好像魂魄飞散,脸呈土灰颜色,乞求凤娇说,把那钱交给他们吧,对不起你。
人财两空,身发冷,心发凉,天地黑漆漆,世界浑浊浊。看着一个魁伟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凤娇好像残了,无力走动,便斜躺在沙发上,伤心,流泪,两天没吃,一夜没睡。在这种冷凉时刻,想了爹,也想了娘,还想到家乡的黑山。给爹打了电话,诉了无尽哀怨,把哭声送了回去。爹说,凤娇,吃这些苦,全为了那个户口,我和你娘心疼。昨天中午,村长也来家说这事,让你回来,没必要寻这点福。上前天,县里乔县长来了,给村里开了一个会,说这里无公害,把蔬菜基地定到黑山来了,给村里人都转城市户口。乔大山不成器,你别再守在他家,回来吧。爹的话,似热水烫身,陡地驱了寒凉,死了一半的心,便复活了。
次日,她把衣服收拢,捆扎起来,决定回黑山。从这个阴冷的小家走出来,突然觉得,阳光分外明亮,天也特别湛蓝,步子在街上踩踏,大脑却在细想,来县城,过了一日又一日,心始终荡着秋千,人像残鸟,想奋力飞起来,却有半边翅膀折了,无法飞展,窥视着蓝天上不去。现在,周身一下轻松了,忆起黑山的人,黑山的事,有一种无穷的回恋,想到转户口,她兴奋了。于是,喉咙痒痒,想唱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却碍于稠密的路人,没唱出声音。
正在车站门口,有人打招呼,抬目看,是马林。曾经熟悉的面孔,突然生疏了,昔日的嫩皮肤,如柴烟熏了,色调呈黄褐,有如涂蜡。既然招呼,便站了,默默无语,双眼对射。很久,才有一句话出来,啥事?马林说,告诉你,我昨天正式离婚了。没有再接话,把目光速速收回,垂了头,走进了喧闹的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