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她像发现一个怪物似的眯缝着眼冲我惊叫起来:你这个不做声,不吭气,瞧你那对斜眼,瞧你那两吊眼多好看,是想冲正经是不是?想提意见是不是?哪,那挂有意见薄,请吧?
天。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这吊眼古书上说是文星眼,只有作家才有哩。我本想好劝她几句。想不到折磨凶,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串连珠炮,骂我斜眉吊眼。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循去,发现一块黑板上写着:今日值班牛某某。正想大发雷霆,但临走时假大夫的再三叮嘱又响在耳边:对待医生千万要放客气些,关键是要讲究礼貌。于是我又只好藏怒于胸,尽量抑制自己有些冲动的感情,竭力装出一副只有闲雅的妇女才撞得出的苦愁,轻轻地称呼她:牛医生。
有意见到本子上提,跟你磨牙,你不怕嘴酸,我还闲牙磕。
好家伙,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火性无礼的医生,她干脆放下手中器械,摆出了要和我吵架的架势,满腔怒吼,要冲我喷射。嘿,既然如此,癞蛤蟆不如青蛙会叫,也会喷口气的,现在我按捺不住,不仅是有些发怒,我火了。我鼓了鼓眼,响鼓对铜锣,冲着她: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糟了,我的声音微微颤抖,我这嗓门还是不如女医生的高尖。
你,你还有权干涉?她的嘴唇变得乌紫,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鄙夷地斜了我一眼,那声音碰在墙壁上荡起了回音。
你这算什么文明行医?
你管得着吗?
算什么人民医院医生?
你能怎么样!
我。我。
我口中没了词。
女老人担心再往下斗,我将一败涂地,甚至要打将起来,连连不迭地缩回脚,诚惶诚恐地苦求,一迭声地数落自己。
啊呀,别吵,别吵,唉,都怪我不好,人无论有啥,不能有了病啊。大夫,请你给我开张条子,我去找刘医生。
她老人家的声音带哭腔,心里饱含委屈。
我本来就少学了一套吵架的本领,目前心里已经是高频振荡,到了张口结舌的狼狈田地。幸好女老人搭个软梯。在她的哀求下,我顺势且战且退,咽了这怒气。我觉得心里好像有团草,放开喉咙使劲儿咳了两声,竟咳出一团浓浓的痰块,咕嘟一声又强吞下了。
勺子碰锅沿,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现在又平静下来,只有我和她的眼睛还互相怒视,她瞪着我好像说,你能把我怎么样?我鼓着她却像是,你还敢把我吞下去。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女老人能找刘医生治疗,而我找谁给治呢?这姑娘会给好果子我吃吗?再回去找假大夫小马吗?不行。不治吗?后天就要约会啊,瞬间,我想了许多许多,甚至后悔不该得罪这位漂亮姑娘。但最后的抉择是干脆我也。
我同大娘的病一样,请给我也开张条。
找刘医生去。
我仍气愤愤地说了一句。
开就开,别进这门才高兴哩。牛医生严言厉色,毫不示弱。顺手抓起一叠纸,划上几笔递给战战兢兢的女老人。我连忙搀扶她,可怜巴巴地走出外科室。我深深体会大娘说得对,人无论有啥不能有病。可谁能保证自己没个三病两灾呢?仅今年我就进过十回医院,但是从未遇到过像牛医生这种恶劣医风。亏得她只不过是大海中一滴败水,要是医生都像她,那么病人不只好等着死吗?我虽然出了门,心里依然愤愤不平。
刘医生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热心地为大娘检查病情。坏了,忽然,我发现牛医生没给我条子,要让刘医生看病,这可是手续问题,医院也实行了责任制呀。丝毫不能马虎。是怎么搞的?唉,我后悔得恨不得在臀部上狠擂一下。都怪它不好,看来,要厚着脸皮,再次求到她的门下了,唉,人倒霉,吞沫也打喉咙啊。反正她不敢把我绑了扔出来。于是,我硬着头皮又一次来到外科室。外科室的门紧闭着,我一把推开,哈哈哈。笑的声潮险些把我推倒。嗬,我惊奇地发现林阿姨在室内。天哪天,我意识到这里面有不测风云。牛医生见我走过来,连忙收敛了笑容,换上一付让人厌恶的面孔,她冷冷地说:又来了,要条子?她用手往桌上一指,那二寸长的白条,赫然在目。你们已经打过交道?林阿姨见我进来,乐得脸上开起了花。眼睛来回转动着说。
我几步登上前去要取条子。林阿姨一把扯住我的手,也没注意看我脸色,高兴得像罗汉似的又说。
让我介绍一下吧,她叫牛芹芹。又转脸对牛医生说:他就是我给你介绍的那位写小说的,他叫王松刚。
天,我明白了,原来林阿姨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她。
牛医生愕然,她瞪大了眼睛,漆黑的刘海下的脸儿立即做戏似的变化着,瞬间前冷漠变成了现时的笑脸,几分钟前的尖叫,变成了现在的微音乐响,动人心弦。目光织成许多条温暖的线条,分别系在我的面部,我的衣衫,我的脚上。
啊,小王,是你,你有病了?
她不无尴尬地说:那张白皙的脸嫣然红了,局促地伸出手来。
哼,不仅我有了病,我妈妈也有病,老大娘也有病,还有。我心里想着,口里哼了一声,显出根本不同她握手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似地爬住不再跳动,顺手操起了茶缸。
瞧,她在和你打招呼呐。
林阿姨以为我没发现牛医生伸过手来,忙提醒着。并宣言有点事,转身欲走。牛医生倒吸了一口气,她一把拽住林阿姨忙解释:时间还早,不慌走。
早,早个屁,你早就想下班哩。哼,我又哼了一声,心里说。
林阿姨被牛医生强留下来。
啊,小王,刚才我,啊。我看过你写的小说,我被你那风趣的语言,真挚的感情,可贵的孝心,动人的描写所陶醉,从你那字里行间,我深深发现,你有坚实的文学功底,今天我见到你又是一表人才,我意识到,在你身上闪烁着一个未来作家的希望。
牛医生掀动她那两片油光水亮,灵巧又恢复红润的嘴唇,甜蜜温柔地说:两眼闪着希望之光。
哼:我值得你夸吗?你想耍嘴皮打动我的心,那简直是非份的奢想。这回我没哼出口,不觉为她那一张哄得鱼儿上山坡的嘴巴感到好笑。
不一会,牛医生出外去了。
林阿姨趁机附在我耳边说:小王,小牛很漂亮吗?她望了我一眼。
小牛很有知识,很懂事,有礼貌吗?她又望了我一眼。
一切你都满意是吗?她手在我身上拂了一下。
林阿姨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心里,眼睛盯着牛医生刚才看着的那份报纸,我久久地盯着,久久地盯着。
一切你都满意吗?
林阿姨又一次问我。
我仍盯着报纸,心里来回起伏,我想起多病的母亲,我想那位治病的老大娘,我想起几分钟前我们的激烈交锋,我想起——
我突然大笑起来,那笑的声音竟变成了:呸呸——呸呸——呸呸呸呸,极不情愿,极不自然。
林阿姨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牛医生这时正好走进来,她脱下了白大褂,林阿姨一个劲地称赞他:生得好俊俏哟,好俏哟。她老是拿眼瞄着我,可我总感觉她好象是一株纸染的芍叶,一朵塑料做的桃花。
六月六 看狗熊
农历六月初五,下午洒过一场洗禾雨,夜里天转晴朗。山区雨后的夏夜,格外凉爽。我躺在门前杨柳树下的青石板上,两眼透过被枝叶遮得支离破碎的星空,驰骋着自己的想象——天上的火箭,海上的飞船,地上的摩托,妻子和拖拉机
噌。父亲突然走到石板旁,放下一把躺椅坐下来。咝溜,咝溜吸了几口烟问我道:听说麻城有狗熊,好多人看?
嗯,我连忙坐起来:好学听人在耳边唠过,是真是假还不清楚。
叫玉英明天开拖拉机进城。
嗯。
我听人说那狗熊是武汉动物园送来展览的哩。
嗯,我不——不太清楚。我又支支吾吾着。
父亲的脾气古怪得很,很少跟人多说话。过去,最见不得乡下那些筷子光插在别人碗里的干部。如今,最见不得自己富了不管别人的社员。前几年我在生产队当会计,也曾跟着队长邬老焉混过吃喝,不知挨过他多少回扁担。好长一段日子,我们父子没有搭腔,直到这几年才有好转,但我从未见他像今夜这样兴致盎然,余兴难尽。
他又狠咝了几口烟,金丝土烟那浓烈的味儿熏得连蚊子都不敢拢来。明天叫你媳妇把驾驶楼两边的座位留一边给我,别净让那些姑娘伢挤去了。
我好生奇怪,素日里,父亲喜欢静僻。我家屋后的小山下是他常去独游的好地方,那里刺树多,坟包多,大人怕刺扎,小孩怕鬼叫,每日倒是他逛的闲场地。未必如今他也想到城里赶赶热闹?我好奇地问:您想上城?
嘿。月光下父亲咝一口烟点了点头说,你的大也去,明天是六月六,我们去逛城看狗熊,也顺便吃顿饭。
你们年轻人耳朵问事,隔三差五进城看好戏好电影的,这回我和你父亲也去凑一回热闹。妈也来到父亲身后,笑眯眯地说。
嗬哈。太阳从西边出了。一听父亲真要进城,我吃惊非小,不由得回想起那次他上城的情景,又有意要惹他生怒地说:您不是说过这一生再也不进城吗?才几年怎么就变——
父亲呼地把手里的烟袋头往鞋上狠狠一磕甩过蛮远,气得眼睛直瞪,那是么时,这是么时。大见父亲来了气,忙打圆场:看你这伢哟,也不是个三岁二岁伢。还提起那个死时辰。
父亲虽有个怪脾气,但人很正直,从土改到文革前一直当着队长,可在文革中他的无品芝麻头衔被上头有人飞游闲汉邬老焉接了他的差,成天吃东家,喝西家;一揣酒杯;开口就给张三照顾三百斤粮食;一红脸皮,点头就给李麻子批二十元救济款,吃空了集体,发福了少数人。父亲气得茶不思,饭不想,特别是我有时也被邬老焉扯去做客,父亲更是气添三分。有一回,我被人情去做客,父亲赶到请主家门口一把没拽住我,反被邬老焉直推假笑地关在门外。他一气之下,一脚踢在门外墙上,大脚趾盖被踢掉,一连化了半个月脓水。脚刚好,又患了一场大病。
妈说,他父,这病得整治呀,你是有家小的人,日子再难熬也要撑活下去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
父亲安慰妈说,我这不是病,是气,是气的呀,我这气哟。再说手头拮据。
妈说,听人说气也是病引起的,不管怎样,哪怕卖了筷碗也得治病,去县城大医院,人家总得有法儿治疗。经过妈的再三哀求,父亲总算应允了。
于是,母亲赶在夜里做了几个粗麦巴巴,七十里山路,整整走了一夜半天。到县城,在两边贴满大字报的冷清寥落的街道上来回穿了几遍,才找到县医院。我们满怀希望地走进院门,谁知两个臂带红袖章的守门人不让进,反而要我背诵最高指示。我从那次父亲发了踢脚脾气,再也不敢跟着邬队长沾光了,辞去了会计职务,虽然那年我不满十六岁,那时节指示我还能诵几条,而且能结合眼下的实际学和用。我毕恭毕敬地站在两个守门人面前,微微眯起眼,背道,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一切为了人民健康。等我睁大眼睛,等待打分放行时,两个守门人望着我轻蔑地笑了说,最重要的一条你忘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现在,医院正搞斗批改,不看病。父亲站在一旁,面色憋得乌紫,颈上的青筋条条鼓出。妈吓得浑身哆嗦,额头渗出冷汗。背了指示,不能立竿见影,我们只好走。
最后,我们在一家小诊所里找了个医生看了看,可一划价竟要拾多元钱。我妈摸着袖子皱了皱眉头。我见妈不去取药光摸手袖,心里直埋怨她还不快拿钱买药,早点赶路。可一看我妈那憔悴的气色,心里又犯疑,莫不是她走累了,莫不是惊魂未定,莫不是。就在这时,只见妈从袖子里摸了半天,才摸出家里卖鸭蛋积攒的伍块钱。
这这这。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明白了,父亲更明白。
走,我说不治不治,这病是治不好的,省两角钱吃碗粥——。父亲一起身朝大街走去,我和妈也只好跟了上来,我边走边看我的妈,她两眼噙着泪水。
我们来到一家饭店,正要买粥,不料,那售票员两眼直瞪着我们说,买粥要粮票。就再不说二话。由于没有粮票,我们连粥都喝不上,偌大的县城,那时节连卖水摊都看不到一个,我们娘儿父子,只好咽着干粑,蔫蔫地往回走,妈一边走一边抹眼泪。父亲一路走,一路骂,狗娘养的,成天喊革命生产形势大好,好得就是连粥都喝不上。我这一生再也不上城来。说着、骂着,来到县河桥,一屁股坐在桥上,抽着闷烟,不起来,旱烟锅在桥栏上瞧得蹦蹦响,敲扁了,一挥手扔进了水里。我和妈也坐在桥上,当时,桥头有一块宣传栏,栏里画着一只大狗熊竖着两只后腿,狂嚎着,挺滑稽,我看着看着不觉好笑,竟嗤了一声。只听叭的一声反响,我忽然觉得后脑勺火辣辣的,头昏耳鸣,还未等清醒过来,父亲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这些都是那些狗日成天吃饭不做事的败家子干的,你看什么,还笑,我这一生再也不到麻城来。
想到这情景,看看眼下的父亲,我故意说,城里有什么好去的,连粥都喝不上,还去做么事哟?
父亲知道我在争他的嘴,也不在乎,把头微微一昂,带着几分傲慢的口气说,嘿,你们要不让坐拖拉机,我和你妈就去坐汽车,我是说现在上城里逛的人多,怕挤不上车,不然我来求你们,哼!可那双直逼着我的眼睛,似乎冒着一种饥饿难熬的光,嘴上虽说不求我们,心上,眼里却清楚明白。
见父亲象个孩子似的,我爽朗地笑了起来,从石板上蹦起身来就走。
到哪去!父亲象怕我逃跑似的,急切切地追问道,那声音震颤了门前的树梢。
我回身说,叫玉英把拖拉机油上足,明天赶早上路。
嘿嘿嘿,父亲笑了,嘻嘻嘻大笑了,笑声缠绕着杨柳,在夜空中荡漾萦回。
翌日,天麻麻亮,父亲和妈穿着光光堂堂,玉英也换上新涤纶花衬衣,我穿了绿军裤,浅蓝涤凉衬衣,提着装钱用的小手提包,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向县城出发了。
过了县大桥,嗬,热闹极了,街道两旁,星罗棋布似的摆着货摊,烟、酒、瓜、果、衣、裙、帽、带,整个街道被装饰得五彩缤纷,琳琅满目,那卖主唤买主,真比女儿呼娘亲还显得亲切。街上,轻风送来阵阵瓜果鲜香,沁人心脾。炸饼油味,逗得我暗咽口水。父亲、妈更被这景致迷住了,半张着嘴,笑着眉头,东瞅西瞄,看个没完。
车到十字路口,玉英正好将车拐停在一家小吃摊前,摊上横放着黄焦焦的炸饺,摆着已盛好的米粥。我突然象想起了什么,冲着父亲一笑说,下车想吃碗粥吧?现在不要票也卖。请,请,这边坐,这边坐。我这一提不打紧,可忙坏了粥摊上的女主人,她抹桌搬凳,好一阵叮当。父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也象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满地瞟了我一眼。嘿,还拿我开心,有了钱谁舍不得吃好点,听人说这里有座什么酒楼,我这回要先上楼去吃顿荤菜,喝两盅,走,找酒楼去。今儿过六月六,六月六,农家一杯酒,夏日喝,秋后有哩。
是的,我家的年景变了,有了,再不是那年妈从衣袖里摸钱买药的时候了。父亲,这个被山里人称之为农业战略家的倔强汉子,又选上了队长,几年便把邬老焉践踏了的生产队搞活。他不去江汉平原做生意,不上广州卖银货,带头承包人二十亩山林,十亩田地,五口鱼塘。我妈的手巧,会养鸡,饲鸭,喂猪。我是父亲的帮手,又是妻子的师傅。她经营运输,既不多收运费,又不偷税抗税,全家一年收入额能与过去全生产队八千元总收相提并论。党的富民政策治好了父亲的病,辛勤劳作发福了庄稼人,提包里有钱,银行里有款,今天又是六月六,农家酒,怎么不该上酒楼庆贺庆贺呢?我微笑着,向那热情倍致的粥摊女主人表示了歉意。急匆匆领着一家人上了四美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