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不曾计算过父母生活在一起的时间,也许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他们在同一屋檐下厮厮守守。直到前些天给家里打电话,听母亲说起今年的十月一日,是父母的结婚纪念日,才惊诧地发现他们已相携走过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
四十年,仅这个数字本身就可以使我的心在放下电话之后颤动许久,更不要说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留下的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
我想许多人都给了自己的爱情一个浪漫的开始,而后就不由自主把爱情,这世界上最美好而又最脆弱的东西,放逐到现实之中,与现实的严峻和琐碎搏斗,这样年深日久,爱情也许不断成长,也许片甲不留,我父母的爱情也不无例外地有着不同寻常的开始。四十几年前,母亲在一所中学的食堂做管理员,父亲在同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那时父亲沉醉于诗书,总是最后一个到食堂吃饭,使得母亲每天为了等他而不得不推迟一小时下班。母亲最初厌烦恼怒,与父亲吵闹了几次之后却不知不觉地坠入了爱河。
人在爱的最初常常是爱着一个幻影的,只不过当爱人的真实形象取代了幻影,许多人张开了双臂拥住了那个真实的形象。我母亲当年爱上的是那个饱读诗书,不食人间烟火,随时可能名扬天下的青年才子,但在结婚五年之后,当父亲被剃了阴阳头,挂上黑板沿街批斗时,当父亲被剥夺了阅读,写作和教书的权利之后,母亲还是守在父亲的身边。苦难使父亲变得真实,使父亲的正直和忠诚变得生动,正是这种真实与生动使母亲义无反顾。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的父母从来没被称过模范夫妻的,他们之间有过许多争吵,抱怨,冷淡,伤害,甚至几次他们都准备放弃对方。我十三四岁那年,有一次父母吵了整整一夜之后,决定第二天早晨就分手。第二天恰巧是父亲工作也是我上学的学校开运动会的日子,父亲必须去组织学生参加运动会,就推迟了办理离婚手续。
那天我被老师推选做运动会的播音员,和学校的校长,主任以及另外一个男播音员坐到了高高的主席台上。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宽大的白衬衣,头发因早晨来不及梳理而蓬乱。因为一夜无眠,因为心里充满了对即将来临的家庭分裂的恐惧,我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衬衣下瑟瑟发抖。正午的太阳没有暖意,所有奔跑的身影,舞动的手臂在我眼里都变得像玩偶一样机械。我实在无心去读那些“运动场上红旗飘,运动健儿逞英豪”一类的东西,我的声音疲惫嘶哑,被扩音器放大以后,听起来令人心悚。
我的恐惧和苦痛在那一天得到了放大,放大到了足以震动坐在台下的父亲。
那时我还没有学会掩饰,还不能习惯分离,无力做出任何选择,而在父母之间做出选择,永远是最艰难最令人锥心痛恨的啊。
父母最后还是选择了相守。
当时我以为是我使他们不忍彼此放弃。现在想起来,也许这中间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每一个人在婚姻中间都会有重新选择的可能,会有机会选择一个似乎更令自己动心,更适合自己的人。
也许爱人是可以被替代的,但是爱人之间的一段患难与共的历史却无法复制。
如果父母不曾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互相推让仅有的一碗粥;如果母亲不曾在父亲蹲牛棚的时候日日探望;如果父亲不曾在劳改的漫长的十年中,一次次不顾惩处顶着狂风暴雪奔跑着回家看望;如果母亲不曾在父亲受冤身陷牢狱时给父亲送去新缝的棉被……他们也许早已劳燕分飞,形同陌路。
所有的磨难都会成为过去,而在磨难中爱人之间的相互扶持,相互安慰却永远不会消失,这种扶持和安慰早已化作了一缕旋律,时隐时现地贯穿了他们的整个婚姻生活。
四十年前,父亲在集体婚礼中郑重地牵起母亲的手,那时的母亲初展青春红颜;四十年后,当父亲再次牵起母亲的手,母亲已是鬓发如雪。四十年中,流走的只是岁月,留下的却是无法言喻的相依相守的感觉。
我知道我从内心深处向往这样一种相依相守,一种从未被岁月的严峻所割裂的持续感觉,一种纵然蜡炬成灰而盟誓无改的完整感觉。
由此我感激父母。这许多年来,我在海外漂泊如萍,他们使我心里永远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怀念,可思恋,可以对之低语,对之垂泪。
我没有继承他们对婚姻的耐心,和永不放弃。也许今生我已无缘享受与某个人四十年同舟共渡的喜悦,无缘在所有风起浪涌的日子毫不犹豫地向一个厮守在自己身边的人托付内心的沉重。
对于我,白头偕老已成为一个童话。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古典的童话,成眷属者偕老白头是现代的童话。
也许,我们这一代的许多人,只学会了为爱燃烧,却不能在燃烧之后使爱情涅槃出新生的凤凰;只在意一时拥有,却失去了在柴米油盐中间倾听爱,抒写爱的天长地久。
前几天我被一首歌深深打动了。歌中唱道:“世上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从前在我心目中,世上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呢?是埃菲尔铁塔下的初吻?还是泰坦尼克号上的销魂?如今当我无可挽回地给自己的青春画一个句点,当我蓦然回首,试图寻觅生命里一面鲜艳的旗帜,映照青春燃烧后而留下的废墟,我才懂得了,原来这世上最不可替代不可忘怀的浪漫,是像我的父母那样,相携相伴,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