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这一切,从那一刻起,从你背着不满一岁的我去边远的山村劳动改造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了。
我是你的。
这绝不仅仅因为在我的血管里流动着你的鲜血。是的,我是你的作品,你创造我是出于偶然的灵感,可后来,你一千遍,一万遍地雕琢、润饰、修改我,却是必然。我从来就不是一部杰作,在那些精美绝伦的作品面前,我自惭。我非但不是杰作,还漏洞百出,我的某些章节让人不忍卒读,某些章节又枯燥平淡,但我是你的,我从头到脚都灌注着你的生气。
你的灵魂是我永恒的主题。
那时,你背着我,也背着那个时代所能强加给你的种种罪名,走向北方茫茫的雪野。我和你的罪名一同落生,我们是爱与恨的孪生姐妹。想来上帝也公平,他让潘多拉的魔匣在你面前轰然打开,灾难的悬剑随时可以置你于死地,但他又给了你一线希望。你痛不欲生,一场意外的暴风雪摧折了所有的秧苗,独独给你留下一颗羸弱的种子,你必以心血灌之。至此你无法轻生,你要给另一个生命以未来。于是你倔强地背起我。你明白等待你的是困顿、蔑视、侮辱,可你依然前行。雪国的安眠不失为一种超脱,但你选择了生之痛苦。在深雪中,你步履维艰,寒风刺入你的骨髓。我在你的背上感觉得到你的颤抖,但我知道,你不会倒下,因为你不愿放弃你背上的未来。你宽厚的微驼的脊背是我童年的摇篮,我在里面躲过了无数风刀霜剑,你的脊背就是我的长城。
尽管人的世界抛弃我们,可旷野以它的博大和坦荡包容了我们。从此,纯白无瑕的雪野便印在了我生命之书的扉页上。
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一部杰作。童年的章节太灰黯,少年的太平板,青春的又太仓促。可我是你的,你从未嫌弃过我的苍白、丑陋和笨拙;我是你的,我的光彩是你爱的辉映,你把爱的主题赋予了我……
我十岁那年,你被投进了监狱。我留在高墙之外。你是被冤枉的,我明白;有人说你会被杀头,我不相信。那片自由的蕴蓄着生命的雪野你没忘吧,只要它不变成沧海,你我就不会分离。我相信,我和母亲、兄长的眼泪能够流成河,承载你苦难的小舟;我们的爱心能够感动上苍。终于你回来了,经过漫长的似乎是一个世纪的等待。那天,我站在门槛旁,望着被剃光了头发的你。我定定地望着变得陌生了的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爸爸,你渴望听到这一声叫喊,可我的喉咙被锁住了。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耳畔只轰鸣着一个声音:爸爸!可我却喊不出来。我将为自己在这个时刻的沉默而抱憾终生。我没有投入你的怀抱,只呆立着,眼神僵直,终于我醒悟过来了,我夜夜梦你绝非徒劳,此刻的相逢也并非虚幻。这时高大而瘦削的你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流泪。侮辱、摧残、审讯、监禁,都没能使你流泪,当你面对瘦弱不堪的我时,你潸然泪下。你从背包里掏出一条又干又硬的毛巾(它还散发着监狱里特有的气息)揩干了眼泪,泪水洇湿了毛巾。父亲,你知道那一瞬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永恒。我找到了爱,这爱使我脱胎换骨。如果说从前的我只是一篇枯燥乏味的故事,那么从那天起,我真的是一部作品了。
你是以你的形象为原型塑造了我的。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你的,我是女性的你。你未遂的愿望要在我的身上实现。父亲,你殷殷的希望交织成网,我是多么幸福地束手就擒呀。我从不曾一个人生活过,我是紧紧拥着年轻的你生活的,我和他是两位一体。
又过十年,我上大学二年级。我不知道这一章是否火红,你说,这一章必须写,又必须这样写,于是我无言地提起了笔。父亲,难道你不曾觉察吗?只要你说一声“你应该……”我就不顾一切地去做;只要你说一句“你不能……”我也会不顾一切地放弃,哪怕是错误地放弃,哪怕是放弃我生命中最优美的篇章……我会把这优美的篇章片片撕碎,让它飘扬在十二月的风里……
——这只因为,我是你的。
那次你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来看我,我去车站接你。我去迟了,在喧闹的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你。你还像当年在农村改造时常蹲在地头一样,你蹲在那里,肩上背着一个沉重的挎包。你的脊背更加弯曲了,父亲,你变得如此苍老,我突然联想起穿着学生制服背诵普希金诗句的你。从什么时候起,你的青丝已染上白霜?你看到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挎包里掏出了几部词典,几本名著。父亲,当时我看到挎包的背带已经深深地嵌入你的肩膀里,我那么熟悉,给我那么多温暖的脊背被压弯了。你不愿把书包放到地上,你怕被别人踩脏、踢坏。我接过书包,把它压在我年轻的背上。父亲,你以你的模式复制了我,我又在走你的路。我是心甘情愿的,也许我会重演你的悲剧,但我不会推辞我的角色——我是女性的你。
我是你的作品,但又不完全是你生命的写照,我有我的独创。你完成了我,给我了自信与独立。有时,我会背叛你的原意,展现出让你吃惊的内容。你面对自己的作品也许会陷入茫然。可即使我改变了某些内容,你我之间那根感情的线索是永远不会断裂的。人们总把代沟作为两代人矛盾的唯一注解,可你我之间有着能化解冰雪的感情,它能填平一切沟壑。
我又要远行。
但别忘了,我是你手中的风筝。
过去,你背着你的未来傲然前行;现在,我背着你的过去欣然前往。是的,我是欣然前往的,绝不仅仅为了我的第五张或第六张文凭,是为了你的理想的复苏、再生。
我情愿走一条最寂寞的路。我曾走过北方风雪肆虐的旷野,我也能走过大都市拥塞的立交桥。
我是你的作品,但命运还会给我增添新的内容,也会删去某些精彩的篇段,它要显示自己的魔力。父亲,你知道,我没有精美的装饰,烫金的题字,彩色的插页,我只有朴素的文字,平淡的情节,但我有最真挚的情感。我充满矛盾,也许是一部有争议的作品,也许遭人非议,也许被人遗忘,但我不会面目全非,我也无权使自己面目全非。
因为我是你的。
父亲,你说我会成为你的好作品,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