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鱼
秋冬的交替特别明显。
一夜风,一场雨,或者几片雪,秋与冬就匆匆完成了交换,把沦陷在长长忧伤里的人凝固起来,只是冷。
节子像那个年代的红卫兵一样,狂热地斗了一整天地主,输输赢赢,来来去去,终于把自己由一个包身工斗成了中农。节子扔了鼠标,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手脚冰凉,肚子里跟他的一间小屋一样冰凉空荡。
不知道是第几次被老板一脚踢开。最开始节子还记得数,记到后来就记糊涂了,反正13和14都没有区别了。节子不是没资本,大本学历,又有工作经验,待人还算真诚,可这个年代,除了人多,其他什么都不多,节子要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养活自己,还是困难重重。
向南,380公里处,就是节子的家。父亲种地,母亲依然种地,一个妹妹正在读初中,全家人都在遥远的380公里外期待节子拿钱回来,期待节子让这个家扬眉吐气,让父母把腰直起来歇歇。节子也想让父母把腰一直挺起来,可是,可是……
节子穿上厚厚的棉袄,戴上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不知道即将来临的夜晚里,他会在街上游荡多长时间。
夜市里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着,卖拉面的锅热气腾腾,小炒锅下火苗蹿出老高,铁勺和铁锅敲出一连串的叮叮当当,还有一溜串不歇气的吆喝,很亲切,很暖和。
节子挑一个兰州拉面摊子坐下,要一碗中宽素拉面,加一勺辣椒,一点醋,吐噜吐噜吃得浑身冒汗。
“小伙子,慢点儿吃。”浑身上下哪里都厚厚实实的老板娘俩脸蛋红扑扑的,给节子端来一碗面汤。
节子笑笑。
“你是大学生吧,我儿子也是,在西安,大三了。”
节子又笑笑。心说,还是读书好啊,永远不毕业该多好,可以永远不用不停地找工作,不停地游荡。在这个城市,节子就像无根的风,刮过来,刮过去。
下雨了,细,又疏,夹杂着零星的小雪花。节子把手揣在裤兜里,开始他风一样的游荡,没有任何目的,就是到处走。
有人从一溜高高的台阶上下来,不是高跟鞋的声音,是三个点的节奏,脚步外加一副拐杖,很脆地敲着。
节子停下,看着斜斜的暗影慢慢移动,敲击声近了,更近。
突然,一声很闷的响声过后,接着一声尖叫。很显然,那是一个女孩的叫声,是她摔倒了。难怪,细雨夹着雪,台阶上又湿又滑。
节子跑过去,先找到了拐杖,递给那个侧卧在台阶上的女孩,然后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节子想拉她起来。
“不,谢谢你。我自己可以。”
节子把手又揣回兜里,也不走,看着她。他是想如果不行,他还可以帮她,反正他左右是没事。
她把拐杖先在下一层的台阶上放好,想靠拐杖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可拐杖小小的头又是斜在台阶上,稍一用力,便滑了出去。试了好几次,都不能成功。
节子走过去,再次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
“不,不需要。”也许因了节子刚才的观看,也许因了反复试过几次的不成功,她的声音里明显有了怒气。
节子感到委屈,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帮她而已。节子的脚狠狠朝台阶上踢了一下,转过身朝台阶下走。这时,他听到了背后身体和台阶摩擦的声音,还有拐杖在台阶上磕碰的声音。一阵忙碌的声音过后,是女孩的声音:“我总得靠自己站起来,如果下次没有你怎么办?”
节子扭回头,女孩已经站了起来,正低了头朝他微笑。
节子忙说:“没关系。”
她很慢很慢地移下台阶,节子没再伸出手,一直站在原地看她一阶一阶走近他,又一阶一阶走下去,拐上宽阔的马路,慢慢走远了。
看她一点一点走远,节子忽然感觉像在夜市上刚吃过拉面时一样,在初冬冷冷的夜里又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