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那一年,我14岁,还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我上树掏鸟,不小心摔下来,腿摔折了。起初,我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在家里躺几天,照样可以四处蹦跳。然而,右腿越来越疼,肿了,连秋裤都穿不进去。父母赶快用架子车把我拉到了县医院,我在骨科病房住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住院。病房干净整洁,有现成的开水,在我看来就是奢侈的宾馆。我天真地以为,任何毛病,只要到了医院,总会有办法的。然而在经过两次手术后,我的腿上一直没劲,有时还会突然失去知觉。父母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意识到他们可能在隐瞒什么。我害怕了。一个恶毒的词——“残废”,迅速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开始胡思乱想。我想我再也不会跑了、跳了,不能去上学,我会永远坐在轮椅上,没有任何希望地成为父母的累赘。我的脾气开始变得暴躁,动不动就和父母吵,我说我不想再受罪了,我要回去。我的下一句话是: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敢说出口,这句话太可怕了,就像是吊在绳子上的一口随时都会倾翻的黑锅。我不想就这样被倒掉。我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躺着,看着窗户外头的天空发呆。
父母想尽各种办法来安慰我。甚至护士和医生也来劝我,要我配合治疗,说前两次手术确实存在问题,但第三次,一定会成功的,让我尽可以相信他们。
我将信将疑。躺在病床上,斜眼看着眼前不听使唤缠满石膏的腿,就像是一堆破烂儿。一个多月来,我受够了,除了疼痛,已经没有再让我相信的东西了。甚至是麻药。我的脑壳里飞旋着的全是那种类似于太空里的东西,那种最悲观的科幻。一刻也不能停止。
一天,病房里住进了一位老奶奶,她是被推着进来的,听说是得了一种什么骨髓炎。她躺在我隔壁的病床上,不时有儿女们来看她。她和我的父母很快就聊上了,自然而然地聊到了我的腿。老奶奶看我把头蒙着只是睡觉,故意和我说话,问我是哪个学校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可我不稀罕。
老奶奶是一位退休教师。为了鼓励我,让我振作起来。她处心积虑地给我讲了许多富有哲理的故事。一方面我听着,承认她讲得确实很好;另一方面我又告诉自己:这里不是课堂,是医院,一阵阵袭来的疼痛是不讲“道理”的。我的腿到底有没有救?会不会截肢?没有谁能告诉我。我强烈地感到自己正在成为一个被抛弃的人。
一天清晨,在我把“科幻片”演得头昏眼花快要爆炸的时候,我从被窝里探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窗外真实的天空发呆。突然,我看见了几朵桃花。准确地说,是三朵,嫣红嫣红的,新鲜极了,似乎还是我三四岁时看见的模样。我直起上身,渴望看到更多一些。
这时,刮起了一阵风,桃花乱颤,仿佛在跳舞,似乎整个春天都跃到窗口,喊我,在向我招手。是的,我已经好久没有到室外去了,我几乎已把春天遗忘。老奶奶看见了我的异样,她兴奋地说:“花信风,第十三番花信风吹来了!”
花信风?十三番?我不明白。
老奶奶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花与风之间是有约定的,每年从小寒到谷雨四个月的时间里,共要吹二十四番风。一番风吹来,一种花儿开。一番吹开梅花,二番吹开山茶,三番吹开水仙,四番吹开瑞香……直到立夏,所有的花都开放。风有信,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这样的风便叫花信风。
我满惊奇地听着,简直像童话。多美的约定!多美的风!
我问奶奶,海棠花开是哪一番风?
奶奶掐指笑着说,是第十六番风,再过15天左右,那风儿一吹,海棠就开了。一定的。忽又问我,为什么喜欢海棠?
我说,我家院子里有,我不清楚它开了没有?
奶奶哈哈笑,说花信风,人信己,让我安安心心地做第三次手术……说不定,半个月后,还能回家看上海棠呢?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三朵嫣红的桃花,想着老奶奶的一席话。我在心里对自己有了约定。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一定能站起来。因为,我要去看海棠。我相信,海棠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