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
父亲站在十层高的脚手架上,灼热的南风从空旷的城外吹过来,把父亲弄成一尊贴在墙上的活标本。
我放下肩上的旅行包,冲高高在上的父亲高喊一声:大(淮北人喊父为大)!风把我喊出去的话儿,如箭似的被拦腰折断,父亲没能听到儿子那一刻动人的呼唤。
我双手弯曲成喇叭筒状,冲父亲所在的方向,再一次高喊,我是立新,大,听到了吗?
父亲听到立新的字眼,本能地低下头,父亲才发现儿子就在自己的脚下。脚下,除了儿子,还有成堆的沙石和轰轰隆隆转个不停的搅拌机。
父亲拿起挂在屁股后头的扬声器,焦急地冲我喊,立新啊,怎么现在来了,有事儿?
父亲从乡下来到城里,又从城里的地面爬向城里的高空,父亲有着自己的盘算。高空作业每天60元,在地下工作每天只能得到30元。贫穷而要强的父亲选择了高空,选择了一天60元的工作。
我继续对父亲喊,大,我要走了。
走?父亲疑惑地再低一下头,你上哪儿去?
我说,去广东。
父亲果断地说,那不行!家里只有你娘一个人怎么行?
母亲也不同意我上广东,虽然广东是个遍地流金的地方。母亲哭肿双眼,力阻我出去打工。但是,对于广东,我是下定决心去了。村子里像我这样的劳力,早已去了广东。我在家几乎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我继续对父亲喊,娘说了,她行!
父亲仍然坚决地说,那不行!
停在路旁的客车司机急促地按着喇叭,意思是说,别磨蹭了,再不上车,就不等了。
我没有再和父亲多说一句话,挎起背包,不容置疑地踏上客车。
客车留下一路长烟,把父亲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甩得越来越远。
广东确实是个好地方。我同父亲干一样的活儿,居然能比父亲一天多拿一倍的工钱。我常常在梦中自言自语地说,大啊大,广东确实是个好地方。
年关,我腰包鼓鼓地回到家。我想让父亲和母亲惊喜一场,突然在他们面前掏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票子。或者,父亲得意扬扬地叼着烟,迭不连声地夸我是个孝子。母亲眼里噙着泪,为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而感到无比幸福。到了村头,我说话的声音如同打炸雷。我想让村子里的孩子们提前告诉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儿子回来了。
父亲拄着双拐立在门前,母亲的哭叫瞬间漫过村头。我说,大,你这是怎么了?父亲低下了头,只给我一个佝偻的脊背。我急不可耐地问母亲,娘,大这是怎么了?母亲的哭叫声更大了,仿佛家里死了人。
父亲是在我去广东的第二天,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
工头是个残酷无情的家伙。父亲从十层高的地方掉下来,巧妙地挂在二层的脚手架上之后,工头的第一句话却说,王贞虎这家伙,脑袋进水了,他妈的,怎么不带安全带!
二层的脚手架显然救父亲一命,却使父亲永远失去左腿。父亲的左腿,可是我们家的一根顶梁柱啊。
由于我的安全归来,那个年,我们家过得还算不错。父亲仿佛暂时忘掉他那恐怖的一幕,折皱的脸上,有时还泛起几丝难得一见的笑意。母亲房前屋后地张罗着过年的东西,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肉味儿。鞭炮声已从远处的村庄响起,而后响在村子的东头,再后从东到西,依次响起鞭炮的爆炸声。我也点燃一挂鞭炮,响当当地炸起对来年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梦想。
年,好像是飘在路边的几片枯萎的树叶儿,很快就被东来的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吃过初五的早饭,我对母亲说,娘,我马上就去广东。
父亲蹲在墙角抽着劣质的烟,一双被太阳光照得十分刺眼的不锈钢双拐卧在他的身旁。父亲没说一句话儿,只让满脸的愁容肆无忌惮地在自己头上和脸上覆盖和蔓延。
母亲掉下眼泪。母亲的眼泪一点儿都不值钱,竟十分随意地再一次掉下来,漫不经心地打湿她脚下的尘土。
我背上沉重的旅行包,低头走在去县城的乡村小道上。父亲紧随其后,一双双拐被他弄得吱吱作响。我说,大,回吧。
父亲不说话,喘气的声音越来越粗,仿佛一头犁过田头的老牛。
待走到土路与柏油路的接口,父亲终于停下自己的双拐。我向父亲挥一挥手,再一次对他说,大,回吧。转过身去,我眼睛里塞满石子般坚硬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