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国芳
青儿从抚州师专毕业后,分配到岭上小学做老师。岭上小学离我们抚州有七八十里,算得上是很偏僻的一个小学。青儿教了一个学期后,就不想待在那儿了。有一段时间,我整天看见她跑调动,好像都要调成了,但后来她又不调了。这段时间我很难见到她,她几乎一个学期都没回来,看来青儿喜欢岭上了,但青儿为什么会喜欢那儿呢,我不知道。
一天忽然接到青儿打来的电话,她让我去抚州新华书店帮她买一本小学五册的语文课本。我答应了。随后,我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我说你以前好像不喜欢那儿,总想调上来,现在你好像很喜欢那儿,为什么呢?青儿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跟我说你看过芒花吗,那种金黄金黄的芒花。我说你不会因为芒花好看而喜欢上那儿吧。青儿说正是,我们这儿满山满岭都是芒花,无边无际,微风一吹,芒花满天,煞是好看。
在青儿的描述中,一朵朵芒花就盛开在我眼前了,金黄的芒花,遍地都是,微风徐来,遍地摇曳着金黄。这景色的确美极了,难怪青儿会喜欢上那儿。
后来还见着青儿一次,那是春天开学的时候,她从岭上到抚州来调课本。在书店,我看见了她。她让我有空到她们岭上去玩,她说去看看芒花吧,遍地金黄,那才美呢。我说我查过字典,芒花在芒种后才开,现在才是早春,怎么就开了呢?青儿说我们那儿,一年四季都盛开着芒花,你来看看吧,美着呢。
我心动了。
在开学后不久,我真去了一趟岭上,一路上都桃红柳绿。我想象着,在这桃红柳绿中夹杂着金黄的芒花,那是多么美好的景色呀。但随着汽车开近岭上,我失望了,我根本没看见芒花。
见着青儿时,我一脸的茫然。
青儿当然看出了我的一脸茫然,她说:“我不是骗你,在我眼里,真的盛开着芒花。”
我说:“你痴人说梦吧,这哪儿有一朵芒花?”
青儿把我拉了出去,在一条开满野花的小径上,青儿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等你听完我这个故事,你就会觉得你眼里盛开了金黄的芒花。”
青儿说着时,我们走近了一条小溪,潺潺的溪水音乐一样动人。我们没再走,在那儿坐下来。在这儿,青儿的声音也像溪水一样潺潺流出:
我们学校有一个老师,她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在这里教书,当时满脸稚气,现在却满头花白。在我们岭上,每个人都叫这位老师为芒老师。其实,芒老师不姓芒,好像百家姓里也没这个姓。芒老师姓张,但真正知道芒老师姓张的人很少很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只有摇头的份。
从很多年开始,芒老师一到芒花开了,就要拿着镰刀在山间溪旁割芒。乡下人家穷,很多人家因为穷,不让孩子上学。为了减少失学率,芒老师从芒花一开,就起早贪黑地割芒,然后把那些芒扎成扫把,挑到青泥镇上卖。听人说,最初,一把扫把只卖五分钱。为了赚这五分钱,芒老师要花费多少心血呀,要在蔷薇和荆棘里一根一根把芒割起来。然后把芒一根一根抽出来,再一把一把扎成扫把,挑去卖。现在,一把扫把能卖五角钱,这对支助失学儿童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学校统计过,二十多年来,芒老师扎扫把卖的钱,至少支助过30个失学儿童。
我这时候插嘴了,我说这么好的老师,我想见见她。
你见不到她了,青儿眼睛湿湿地潮了,不敢看我。
为什么?我又是一脸的茫然。
青儿的声音又像潺潺的溪水一样流了出来:
我一开始就不愿待在这里,教了一个学期后,我就不想教了,想调走。第二个学期我就在暗暗地办调动。记得当时有一关遇到麻烦,我心里不好受,那天上课,我无缘无故地跟孩子发火。一个叫麦子的孩子上课说话,我调她的板。麦子做不出来。我当时很恼火,竟把她的书撕了。麦子家里穷,还欠着学费。书一撕,她就走了,第二天也不来了。芒老师见麦子没来,第三天自己掏钱为她买了书,然后去了麦子家里,要劝说麦子的父母让麦子来上课。那也是一个芒花盛开的日子,芒老师走到麦子他们村时,正看见麦子和她父母在一个山坡上割芒。芒老师见了,拿起镰刀就帮他们割起来。边割边劝说两个大人让麦子去上课。不幸就在这时发生了,一只蛇在芒老师手指上咬了一口。芒老师竟没察觉,以为是镰刀割破了手指。到察觉时,手指已肿得很大了,等麦子的父母背着她去医院时,她已昏倒了,从此永远都没醒来。我好恨自己呀,这都是我惹的祸。在芒老师的葬礼上,我一直跪着,低着头。但当我抬起头时,我忽然发现,我眼里的芒花那么美,那么妖娆,那么灿烂。
说到这里,青儿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也潸然泪下,泪眼朦胧中,我忽然看见了芒花,遍地都是芒花,无边无际。
直到现在,我眼里的芒花也没消失。每当我走在乡间,当我看到飘着红旗的学校时,我眼里,就拂来一阵轻风,在风里,金黄的芒花随风摇曳,好美好美……
一个拥抱的姿势真的会甜吗?
郭震海
草长莺飞的季节,菲菲却感冒了。一个人待在宿舍,开始想家。
菲菲打开窗户享受着春天暖暖的风,让风儿轻轻抚过自己的长发,她突然发现对面的窗户上也露着一个脑袋,正向楼下张望。
“他为什么会在宿舍?难道他也病了吗?他也想家了吗?”菲菲想着。
对面的他向菲菲张望,轻轻地挥了挥手,菲菲也出于礼尚往来般地挥了挥手,男孩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口型没有发出声音,菲菲知道楼下时不时就有老师和同学经过,所以男孩没有出声,菲菲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不明白,男孩又说了一句什么,这次是发出声音了,但很微弱,菲菲根本没有听清楚,菲菲再次轻轻地摇了摇头,男孩打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你等一下,之后迅速进去了。“他要干什么?”菲菲心里想。
男孩再次露出脑袋后,手里拿着一只纸飞机,男孩朝飞机猛吹了一口气,甩手向菲菲的的窗口投来,菲菲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接的手势,然而飞机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形就像战场上被导弹击中的战斗机一头朝下栽去,两个人几乎同时伸出头向下张望,幸好安静的校园里没有人走动,男孩抬起头来很不好意思地朝菲菲做了鬼脸,再次拿出一只,又猛地吹了口气,脸涨得通红,这次他的胳膊几乎伸到了极限,猛地放飞,那动作像是在扔,逗得菲菲很想笑,但菲菲忍住了。飞机很平稳地朝着菲菲飞了过来,当接近菲菲的窗边时飞机失控似的又开始下落,瞬间男孩像受惊般的下意识用手去抓头发,他没有想到菲菲迅速伸手接住了,男孩看到菲菲接住飞机后兴奋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菲菲也很兴奋,手里拿着飞机脸红红的,男孩做了一个“拆”的手势,菲菲就按着男孩的意思拆开折叠的飞机。
折叠飞机用的是一张漂亮的彩色信纸,上面有一行漂亮的钢笔字:“对面的你也病了吗?”这也正是菲菲想问男孩的,菲菲朝男孩点了点头。
三天后菲菲基本恢复正常,但菲菲没有去上课,她每天都在盼上课的铃声,只有上课的铃声响过之后,宿舍才会安静下来,整个校园才会安静下来,对面的他才会露出脑袋,上课铃声就成了他们独特的接头暗号。
三天,菲菲总共接到男孩40多个纸飞机,刚开始遗落在校园里的纸飞机不少,后来他们就像经过专业的训练,男孩投得准,菲菲接得巧。伴随着准确度的提高,男孩写在纸上的话越来越多,就像讲故事般断断续续的,菲菲只是点头或摇头,就像一位忠实的倾听者。菲菲知道男孩有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思俊,很独特。男孩的家和菲菲的家一样远,男孩也很想家,这次生病多亏有对面的菲菲,其实菲菲也想说,这次多亏有对面飞来的纸飞机,这让菲菲忘了想家,即便是在黑夜。
“能来一个拥抱吗?”菲菲看着男孩投过来的飞机羞红了脸,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想说不的,但又有点渴望,最后菲菲索性张开双臂面对着男孩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男孩像真的拥抱一样闭上了眼睛,之后迅速飞来一句话:“真心感谢你,你的拥抱就像春天的风,有点甜!”菲菲忍不住笑了,拥抱也有滋味吗?
男孩有一周没有再露出脑袋了,这让菲菲很想他,其实菲菲的病已经完全康复,菲菲是因为他才没有去上课。“他难道是病好了,去上课了吗?”菲菲呆呆地站在窗前守望,“去上课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思俊你到底在哪里?”到现在菲菲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爱上了他的人,爱上了他的纸飞机。
一周后菲菲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得去上课了,课间她总会悄悄装做上卫生间溜到他的窗下仰望,窗户紧闭没有他的身影。她多么盼望他能出现在窗前,扔下一只纸飞机,哪怕只是一张空白的纸,到那时菲菲真的会对他说:“我爱你!”菲菲记得男孩最后一次“飞”给她的话说:“假如有一天这扇窗户关上了,你记住纸飞机就行了。我已经记下了,你的拥抱就像春天的风,有点甜!”之后就突然消失了。菲菲心里想假如有一天见了他肯定会当面问问他:“只是一个拥抱的姿势真的会有滋味吗?真的会甜吗?”
又一个大型的募捐在校园展开,据说大四有一位学子得了白血病,菲菲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往捐款箱里塞了50元钱,根本没有用心去关注标语上对募捐者的名字,这样的活动已经有过几次了,现在她心里装着一个人,一个会放飞机的男孩。
直到募捐结束的那天晚上菲菲才听到有同学在议论一个熟悉的名字:思俊。是的,她听得清清楚楚就是思俊,“思俊他怎么了?”菲菲失态般地摇着同学的胳臂,大声问道,那口气仿佛是在质问,同学吃惊地盯着菲菲说:“你认识他吗?”“是的,他是会放飞机的男孩,快告诉我他怎么了?”“放飞机?”同学被她的话说愣了。是的,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
后来菲菲得知思俊是一个乡下来的男孩,得了白血病后不忍心看着父母为自己治病花钱,一个人悄悄躲在宿舍忍受着病痛,始终没有告诉远在乡下的父母。因为他上学时的学费就是父母借的,他的家没有多余的钱为他看病,尽管他是父母唯一的儿子,他知道告诉父母只会让父母担心流泪,直到一周前突然晕倒在宿舍才被老师送到医院,也就是他为菲菲扔最后一个飞机的那一刻。他的父母接到学校的通知后从遥远的乡下赶来了,学校做了大型的募捐,然而已经迟了。躺在医院里的男孩微笑着对父母说:“爸妈,儿子很不孝是吗?”没有等到父母的回答他就匆匆走了。现在菲菲再次回忆起男孩对着飞机吹气时憋得通红的脸,几乎是将胳膊伸到极限扔飞机时的动作,才意识到那是一个被病痛深深折磨着的男孩,然而他却在尽力安慰着她。
菲菲来到窗前,茫然地,呆呆地,打开窗户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纸飞机,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抛向空中,五颜六色的纸飞机从菲菲的手中放飞,就像满天飞舞的彩蝶,在校园的上空盘旋着、跳跃着慢慢地,慢慢地下落。“请你告诉我,只是一个拥抱的姿势真的会有滋味吗?真的会甜吗?”菲菲对着蓝天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