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花非雾
我的母亲死了,因为一场车祸。5月的一个凌晨,她从宾馆下班,站在门口的灯光下打“的”回家。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同事和她说笑着。突然,一辆出租车高速逆行向他们冲过来。母亲把两个年轻人推向一边,她自己被汽车撞飞起来,头部着地,当场停止呼吸。
我才3岁,当姨把我从寄宿幼儿园接出来与母亲遗体告别时,我都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概念。母亲离开我了,从此我住在姨家。
因为我父亲住在监狱里。我热切地盼着他回来,他是世上唯一的最亲的人。过了一年又一年。我的童年在期盼中走着。我喜欢小昆虫。
5月的一个早晨,在我小小居室里的桌子上,我看到一只雌蛾从茧子里钻出来,我马上把它罩在一个金属丝做成的钟罩里。我这么做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一个习惯而已。我总是喜欢搜集一些新鲜的事物,把它们放到透明的钟罩里细细欣赏。
后来,我很为自己的这种方法庆幸,因为我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在晚上9点钟左右。当大家都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隔壁的房间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
姨衣服都没有穿好,在屋里奔来跑去,害怕地跳着顿着足,敲着椅子。我听到她在叫姨父:“快来快来!”她喊着,“快来看这些蛾子,像鸟一样大,满房间都是。”
我赶紧进去看,姨的话一点都不夸张。房间里的确充满了那种大蛾子,已经有4只被捉住关在笼子里了,其余的拍打着翅膀在天花板下面翱翔。
看这情形,我立即想起那只早上被我关起来的囚徒。
我向自己的小房间跑去。
我发现院里的几个帮工已被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吓慌了,他们是姨找来做祭祀的纸扎、待客的饭菜。我母亲明天就去世3年了。我常常想她,脑子里却没有一个清晰完整的母亲形象了。我觉得姨就是妈妈的样子,却又有许多不同吧。不同在哪里,我说不出,这只是一个感觉。
他们用围裙扑打着这些大蛾,起初他们还以为它们是蝙蝠呢。这样看来,蛾们已经占据了我家里的每一部分,惊动了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们打开手电走进我的小屋,小屋唯一的窗开着。我们看到了难忘的一幕情景:那些大蛾子轻轻地拍着翅膀,绕着那钟罩飞来飞去。一会儿飞上,一会儿飞下,一会儿飞出去,一会儿飞回来,一会儿飞到天花板上,一会儿又俯冲下来。它们向蜡烛扑来,用翅膀把它扑灭。它们停在我们的肩上,扯我们的衣服,咬我们的脸。我害怕地回手紧紧地握住一个人的手,努力保持镇定。
一共有多少蛾子?这个房间里大约有20只,加上别的房间的,至少在40只以上。40个情人来向这位那天早晨才出生的新娘致敬——这位关在象牙塔里的公主!
但是,姨坚决认为是母亲的追慕者在她3年忌辰来向她做最后的惜别。
父亲入狱后,母亲迫于生活,在宾馆工作,她年轻,漂亮,有许多的追慕者。周末,我从幼儿园被送到母亲那里,他们见到我,亲热地逗我玩,给我买很多玩具,来讨好母亲。但她死后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
在那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每天晚上这些大蛾子总要来朝见它们美丽的公主。那时候正是暴风的季节,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的屋子又被遮蔽在许多大树的后面,很难找到。它们经过这么黑暗和艰难的路程,历尽困苦来见它们的女王。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条件下,连那强壮的猫头鹰都不敢轻易离开巢,可蛾子们却能果断地飞出来,而且不受树枝的阻挡,顺利到达目的地。它们是那样无畏,那样执著,以至到达目的地时,它们身上没有一个地方被剐伤,哪怕是细微的小伤也没有。这个黑夜对它们来说,如同大白天一样。
姨不时地感叹着,说母亲一生如果能遇到一只像大蛾子一样坚定执著的男人,她都不会这么苦了。
我的父亲为了一个女孩,跟人打架,误伤人命,获刑10年。等他出来,我已是小伙子了。
姨在网上查到这种蛾子叫孔雀蛾。
孔雀蛾唯一的目的就是找配偶,为了这一目标,它们继承了一种很特别的天赋:不管路途多么遥远,路上怎样黑暗,途中有多少障碍,它总能找到它的对象,在它们的一生中大概有两三个晚上可以每晚花费几个小时去找它们的对象,如果在这期间它们找不到对象,那么它的一生也将结束了。
我便觉得狱中的父亲才是一只孔雀蛾,为了一个女孩,牺牲了家庭——母亲和我的幸福,还有他的10年青春。
我抓住一只孔雀蛾,把它钉起来,做成一个标本。我为它取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