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白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临年底了,天气一天天变冷,连树皮野菜都没得吃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灰黑色的愁苦和叹息之中。
那一年的腊月里,大哥陈天华从楼顶上翻出我家祖传的一把猎枪,带着我,秘密向秦岭深山进发,去摩天岭抓岩羊。还没到摩天岭,我先病倒了,刚开始是腹泻呕吐,后来发高烧,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像飘在天上的云彩。
没办法,大哥把我背到一个山洞里,临时住下来。三天过后,唯一的一点野红苕也吃光了。大哥丢下我,去周边的山上碰运气,结果连一只野兔也没抓着,山上的野果更是早被鸟们掏空了。只是在树叶里找到了几节蚯蚓一样曲里拐弯的拐枣。大哥一边走一边想,再打不到东西,估计他的弟弟就要死了。因为我已极度虚弱,急需营养。现在大雪封山,他又该到哪里去找那些机灵的野物?
马上就到洞口了,大哥晃着拐枣,刚准备喊我,看见洞边的树丛里有一只熊仔。看样子也饿得走不动了,不断地舔掌。大哥一阵惊喜,架好枪,食指愉快地晃动着,正要勾动扳机,突然感觉树上的雪簌簌往下掉,一只黑色的大狗熊,从洞口闪出来,发出低沉的吼叫。我当时昏昏沉沉的,并不知道狗熊的到来对我意味着什么。大哥不知道狗熊伤到我没有,他放下枪,举起双手,意思要和狗熊讲和,如果它不伤害他的弟弟,他也就不伤害它的儿子。狗熊摇晃着,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洞口退出来,低吼了几声,带着熊仔艰难地走了。
大哥进到洞里,我还在昏迷状态。他把拐枣放进我的嘴里,让我嚼。过了一会儿,我醒了。我认真地对他说:哥,我饿,饿……饿得连说饿的力气都没有了。大哥抱着我,眼泪瞬时涌了出来。他想,再不想办法,估计我真的就要死了。
大哥提起枪,追出洞去。却被吓了一大跳。原来刚走的母熊,又回来了。母熊摇晃着,也吃了一惊。小眼睛一直看着枪,迷茫而崇拜。嘴里冒着白汽,白汽里缭绕着低沉的喘息。
大哥缓缓举起枪,心想:熊必是饿极了,要回来吃我们。
母熊不再前进,看着大哥。
大哥也不敢动。只有不到三米的距离,他不敢贸然开枪。万一一枪打不中要害,熊扑过来,只需一掌就会结果他的性命。
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敢贸然出击。
山野静寂,簌簌的雪花下着的全是心跳。大哥目不转睛地看着熊的眼睛,感觉有些天旋地转。熊在无限变大,魔鬼一样恐吓着他。那恐吓里只有一句话:我饿,我要吃掉你。
这句话也正是大哥要说的。
大哥的食指移动着,却迟迟不敢扣动扳机。他知道他和我的性命都维系在这一枪上。对熊,对饥肠辘辘的我们,都将是致命的,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大哥感觉自己的手臂都麻了。再拖延下去,只会对他越来越不利。他狠狠地眨一下眼睛,提醒自己,决斗吧,必须速战速决。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灌木丛里传来了小熊激昂的嚎叫。大哥一阵惊喜,意识到,是熊仔踩上了他预设的夹子。母熊掉转身,摇摆着向熊仔跑去。
大哥就是在这时开枪的。
这一枪并没有打中要害,熊跑出十几步,便跌倒了。回头嗷嗷朝着大哥叫。大哥一屁股坐下来,在心里嘲笑:看来,我们都是纸老虎,被饥饿掏空了力气!
幸运的是,我在喝了熊血后,竟奇迹般获救了。
出于感激,大哥放走了熊仔,和我打道回府,放弃了去摩天岭抓岩羊的计划。
回到家,母亲偷偷地用小锅炖了一点点熊肉,还在锅里撒了葱花。我的几个哥哥弟弟哗啦啦围着锅灶兴高采烈地转,都不说话,一番狼吞虎咽。我的不到二十岁的二哥陈天明从地里干活回来,饿极了,看母亲已盛好了熊肉汤,奔过去,端起碗就喝。结果吸进去的熊油烫得他把碗都摔了,还是没吐出来。后来,咽喉开始发炎,肿胀疼痛。看郎中,说估计是熊油汤里的葱叶呛在了气管里,灼伤感染了,建议去很远的县府看。
父亲死得早,家里没人做得了主,再者,家里哪有钱啊!大哥让我们挖点草药让二哥将息。愈喝愈严重,一年之后,我二哥就去世了。
后来,我们家里一直都保存着那个白森森的熊头骨架。大哥不止一次地说:这也许是报应吧,是那头母熊在向他讨债哩,它放过了他的三弟,却夺走了他的二弟,一命抵一命呀!
大哥还说:在饥饿的对峙里,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赢家。因此他发誓要把自己变成一头牛,要带领着我们老陈家富裕起来。
结果是,大哥在二十八岁那年就把自己累死了。在他临死前,还在喊着我们几个兄弟的名字。
现在,我已成为一个老人,衣食无忧。我常常会拿出那个熊头骨架,端详着,想起我苦命的大哥,二哥,那些饥饿寒冷的岁月……这白森森的头骨上的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对峙着,让我时常感受到一股幽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