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总督如此轻狂,史玉喜暗惊,脊梁沟直冒冷汗,但又不好直接反驳,他深知总督极要脸面,处事狂傲不羁,不论对错,一言九鼎,于是点头称道:总督大人说得极是,关押人犯,牢身为下,锁心为上,高墙牢笼再坚固,守卫兵丁再众多,若关不住人犯的狂妄之心,总归是要闹出事端的。古代所谓画地为牢,人犯不敢移步圈外,就是此理。总督署为四省最高衙门所在,高墙深院,重兵守卫,仪仗显赫,威震四方,别说小小的草民人犯,就是四五品的官员进来也大气不敢畅出。皇上巡行来保定,天大的要事,出不得半点差错,为保险起见,我赞同总督大人明断,可将散犯押来署衙看管,而且不设一兵一卒,甚至连间闲屋也不赏。
史玉喜的一番话,不仅令段知府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就连总督大人也觉惊诧:足下莫非真要来个画地为牢么?
史玉喜摇摇头:画地为牢,那是高看了散犯,我给他来个扣缸为牢。
段知府忙问:何为扣缸为牢?
大人请看。史玉喜说着踱出门外,遥指二堂门侧的一只巨型铜缸,说道,那缸锡铜铸就,放置厅堂门前蓄水,一旦失火时,汲用其水扑救,俗称“门海”。此物足重数百斤,扣押人犯,何须兵卒和房间?真可谓现成的铜牢铁狱,远比咱县牢府狱强百倍!
段知府至此才听出谜底,略一深思,又觉不妥:此物扣押人犯确实万无一失,只是无法透气,恐怕时间长了易憋闷致死。
史玉喜道:段大人思虑有理,不过尽管放心。咱们路过时,下官留意了一下,那门海已废弃多年,因其半腰处已蚀成一洞,约有海碗般大,扣押散犯,恰做透风换气用,还可由此递饭送水,保证人犯在内万无一失。待皇上起驾回京后,咱们再开缸问案。
段知府闻听,喜笑颜开,连连称道。商总督也赏识地拍着史玉喜的肩头笑道:好好好,此事就交由足下来办吧。
亏了史玉喜随机应变,既照顾了总督的大话脸面,又将散犯安顿进缸,两全齐美,免生事端,出得总督府衙,段知府直向史通判挑拇指。
史玉喜并不轻松,闷声道:知府大人,这两次盗银,虽怀疑散犯所为,但终未抓到证据,不敢肯定。将他扣押缸下,只可免除一方祸患。会不会确有散犯同伙遥相呼应,寻衅盗银栽赃呢?真要如此,难说总督身边不出现赃银?到那时,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呀。
段知府一听,心又提到嗓子眼:这般说来,该如何是好呢?
史玉喜宽解道:啥事就怕想不到,既然考虑到了,就自有对策。不是散犯押在哪、赃银跟到哪儿吗,咱们今晚后半夜,人不知鬼不觉地将散犯潜押总督署,再找一相似的衙差扮作散犯佯押府牢,料他同伙难识此计,如生事端,也只会找衅府衙而已,不会惊动总督,更不会扰了皇上。此外,我已勘查到窃银贼道,只要几人布控守候,一旦贼人故伎重演,咱就生擒活拿,在皇上面前为总督长脸。
段知府不禁叹服道:史通判果然运筹帷幄,真不亚于孔明转世。
两人自以为得意,开怀大笑。殊不知,天大的祸事正是由此而发。
乾隆这次微服巡行江南,带着刘墉和几个常侍,或是扮做商旅主仆,或是装成文人墨客,乘车坐船,进城串乡,阅尽民俗风情,吃遍各色美食,一路游山玩水,千里体察民情,不遇麻烦不找官,进衙便是龙颜暴怒,赶上倒霉的官儿,轻则顶戴被摘,重则下狱被杀。沿途各级官吏,得知皇上进了辖界,都惶恐不得宁日,千方百计粉饰太平,乔装盛世,暗中护驾,生怕出点差错,招致丢官掉头。乾隆几次下江南,明着是几人微服私访,实则还是在各级官僚严控糊弄之下。尽管如此,万乘之尊的皇帝,由深宫高墙里走出来,多多少少也会见到些民间真情。
话说乾隆游江南尽兴归来,进到保定地界,满目旱情,饥民呼号,几番遭遇乞丐恶要,亏得刘墉恩威兼施,救驾脱身,虽是有惊无险,却早已惹得龙心不悦。
乾隆沉脸问道:保定遭旱成灾,民不聊生,刘中堂你可知晓?
刘墉摇头:在京之时未见府县报灾文书,塘报(各地吏治民事的官办通报)上也没有记述。
乾隆恨道:定是地方官员邀功隐报,欺瞒朝廷。
刘墉点头:瞒灾必然完税,横征暴敛,易逼民变呀!
乾隆不再言声,可脸上怒气已是显见。
一行人鞍马劳顿,进了保定城已是傍晌午,在南关府河畔的一家酒肆里打尖。刘中堂唤来掌柜的,点了保定的风味小吃,什么白洋淀的锅爆鱼、马家鸡铺的卤煮鸡、六味斋的酱牛肉、白运章的清蒸包,还有槐茂什锦酱小菜、玉轩八宝腊八粥、漕河范家小驴肉、吕氏兄弟的糖葫芦,又要了坛徐水刘伶醉。满满一桌酒菜,色艳味香,逗馋虫,引口水。大家都心痒难耐急着要解馋,惟独乾隆爷依然生着道上的气,皱着眉头沉着脸。刘中堂一个劲儿地劝吃劝喝,可皇上不来第一口,哪个敢伸筷子?守着美食干瞪眼,肚里馋痒脸上也尴尬,刘墉只得邀皇上先随意走走。两人来到楼亭观光之处,眺望远处的莲池书院和大慈阁,讲些保定的风土人情,什么“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白老”,还有“沧州的(铁)狮子景县的塔,保定府的大裂瓜”,刘墉绘声绘色地描述,再阴阳怪气地学保定人说话带“儿”、满嘴甜面酱味的市井土话,这才逗出乾隆的笑声,脸上也有了点阳光。见皇上心情好些,刘墉急忙请君入席,至此大家才得以开怀畅饮,吃了个肚圆嘴流油。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来到街上。刘墉介绍说,保定城最气派的地方是西大街,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商品琳琅满目,游客摩肩接踵,不次于北京的王府井;最热闹的去处是城隍庙,那里风味小吃、杂耍戏法、摔跤卖艺、赛鸟斗虫、说书唱戏拉洋片的,啥玩意儿都有,趣味浓郁,恰似京城的天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大家解了嘴馋又想解眼馋,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嚷着要去观瞧。谁知,一向好热闹的乾隆却冷着脸下旨,哪儿也不去,直奔总督署。大家不再吭声,暗想,这回保定三级衙门的头头要倒霉啦。
到了直隶总督署,商总督率衙内文官武将隆重迎进。礼毕,总督求见。乾隆传旨,今日谁也不见,明日召见督、府、县三级官员。总督闻听,顿时慌了神,要知道,乾隆微服巡行江南,极少正规召见地方官员,一旦被召,那将祸事临头,定是路上啥事惹怒了皇上。总督六神不安,连忙暗请刘墉打探。刘墉叙说了路遇旱情,饥民呼号,险些遭抢,皇上震怒之事。
总督吓得够呛,求问如何过关。刘墉摇摇头说,此种瞒灾邀功之举,皇上亲见事发,是很难搪塞过去的。好在皇上没在今日火头上处置,已是隆恩匪浅,或许睡一宿觉,火气小些,倒是你们的福分呢。只是署衙内外再不敢出些许恼事,以免火上浇油罢了。
商总督立即传令下去,总督署内实行宵禁,总兵将官亲自率队巡逻,院内人等,不论何官何衔男人女人,一律不准出屋,禁止喧哗,猫狗笼鸟也要关好闭嘴,哪个违规,定斩不饶。
严令一出,硕大的总督署内一片死寂,除了灯明火亮照如白昼外,连虫鸣鸟叫声也皆无。
谁又能想到,就是在如此戒备森严中,竟出了塌天祸端——乾隆皇上随身的玉扳指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了。
玉扳指,戒指状,却比玉戒厚些,宽些,也粗些。满族是骑射民族,拉弓搭箭,扳指用来保护手指肚。满人入主中原坐稳江山后,征战渐少,王公贵族八旗子弟们更是少有骑射之举,扳指渐成把玩饰物。乾隆爱不释手的玉扳指,自然是上乘珍品、价值连城。当夜寝睡时,乾隆清楚记得将扳指放在枕边,早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皇上丢了爱物,这还了得!常侍们翻褥抖被,四处查寻,有的还钻到床下抠挖鼠洞,怀疑耗子夜来作祟。商总督闻听后,更是惊魂失魄腿肚子转筋,又不敢擅自进去帮助寻找,只得在门外候着听凭裁处。
正在这时,一名参将如飞跑来,远远就喊:找到了,找到了!
商总督纳闷,忙问:什么找到了?
参将跑至跟前高嗓大声道:扳指,皇上的扳指,找到了。
一句话惊动了屋里人,乾隆,刘墉,以及常侍们纷拥而出。吓得总督、参将急忙跪拜磕头,口呼万岁。
乾隆摆摆手:免礼,起来吧。扳指在哪儿?
参将小心翼翼捧出一物,又屈膝跪倒,双手高举过头送了上去。
刘墉接过—看,果然就是正在找寻的那枚玉扳指,便转手递给皇上。乾隆猛见失而复得的爱物,掠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冷下脸问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参将惊恐地望一下总督,哆哆嗦嗦没敢吭声。
商总督不耐烦了,斥责道:皇上问话,还不如实回答!
参将吭哧道:末将不敢乱讲。
乾隆道:恕你无罪。讲!
参将道:扳指是在总督的书案上发现的。
啊——如同晴天响霹雳,一句话惊呆了所有人。
商总督指着参将颤声厉道:你、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末将狗胆滔天也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扯谎!参将磕头如捣蒜,哽咽不已道,刚才我在总督书房,偶然在案头看到这枚扳指,细看得知是宫中之物,猜是皇上丢失的玉宝,这才急急送来。下官所言,句句实情,不敢有半字瞎话。
商总督闻听,双膝如泥,咕咚跪地:皇上——乾隆冷笑一声:商爱卿,如你真爱此扳指,可以明言,朕赏给你也就是了,何苦搞这鼠辈之举?
商总督顿时汗如雨下,磕头不止:皇上,奴才实在冤枉呀——乾隆怒目无言。
刘墉上前解劝道:既然总督有冤情,可找出偷拿扳指的人,否则扳指不会穿屋越脊飞到你的书房去吧?
商总督愣了一下,顿解中堂之意,于是恨恨道:请皇上略等片刻,我马上查出盗贼,以明奴才冤情。
乾隆讥道:马上?
是,马上。
商总督出来凉风一吹,脑瓜清醒了,冷汗也就下来了。你想呀,能偷皇上扳指的人,一定是非凡的高手,这般狡贼,如何马上查找得出来呢?可大话已说,抓不到贼便是欺君之罪!这可咋办?商总督正在急得搓手,通判史玉喜前来求见。
史玉喜是随三级衙门官员等着皇上召见的,从卯时就聚集在总督署前,直等到巳时已过仍不见圣旨,细一打听,才知是皇上丢了扳指,后来虽说在总督书房找到,但要总督马上破案,众人皆唏吁慨叹,直为总督捏把汗。史玉喜闻听,这才叫门官即刻通报,要马上拜见总督。
人一着急,也就没了官架子,商总督像溺水人突然抓到稻草,一把拉住史玉喜急切道:史通判快帮本督破解此案,抓出盗扳指的恶贼。
史通判点点头:下官怀疑一个人——商总督恨恨道:是不是那个参将?
史玉喜摇摇头:不会是他。若是他所为,就不可能今晨再去献扳指邀功了。
商总督犯了难:那是谁呢?
史玉喜道:我怀疑是散云生干的。
商总督摇摇头:不可能。几百斤的门海扣着,他如何出得来?
史玉喜道:别忘了那上边有个碗大的窟窿。
那窟窿连个猫进出都费劲,何况人了。商总督更是摇头,随即又道,会不会是散犯的同伙所为?
不会。这回轮到史玉喜摇头了。一是散犯秘押总督署,他的同伙不可能知晓;二是昨夜署内戒备森严,外人不可能进得来作案。
那,真的是散犯云生?
我看十有八九。史玉喜述说了银库勘查发现盗洞,原以为洞小盗贼可能借用竿索窃取赃物,现在看来,定是散犯身有奇功,能如鼠钻穴。
商总督喝令来人提取散犯,史玉喜忙说,还是咱们亲往现场再做判断吧。
门海倒扣在一间塌了窗户、倒了门的破屋里。两人来到近前,商总督围着门海转了一圈,盯着那碗大的窟窿,摇摇头,难以置信人能钻出此洞。史玉喜到破屋的犄角旮旯寻了寻,点点头。两人相视一望,都没吭声。商总督拣了块砖头,使劲拍了拍门海,“咚——”,像打声闷钟,就听到里面人喊:别敲了,震死人啦!
商总督看了史玉喜一眼,意思是,咋样?人还在里边呢,能是他偷的扳指?
史玉喜并不泄气,唤人抬起门海,掀放到一旁。
散云生站起身子,揉揉眼:娘的,啥时辰啦?
史玉喜冷笑道:大胆贼子,少装糊涂,快交代,你是如何盗的扳指?啥扳指?你倒把俺说糊涂啦。散云生眨眨眼,又道,你这混官,俺犯了何罪,关俺在闷死人的铜缸里,这是哪家的王法?这么关人不算,还胡说俺偷什么扳指。把你关到里边试试看,鬼能跑出来一个!
史玉喜阴笑一声:鬼跑不出来,可你却能钻出钻进。
散云生嘴一撇,扭头冲总督道:这位大人,俺看你比他的官大,你说,有这么问案的吗?
商总督早在打量着散云生,心里盘算,此人骨细肉瘦,确像穿墙凿洞之人,可再细瘦也绝对钻不出门海,因为他的脑壳比那通气的窟窿还要粗些。尽管这般想,商总督还是绷脸喝道:少耍刁蛮!要知道,这扳指可是皇上的爱物,偷皇上的东西,你不要脑袋了!
散云生一缩脖子:皇上的东西,俺倒是想偷,可俺出不得铜缸呀!
看来不给你点破,你是不肯低头的。史玉喜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问你,从关你入缸到现在,已是一夜又半日,饭食茶汤你没少用,为何关你之地没有半点屎尿痕迹?
散云生嬉笑道:俺肠胃好,全都吸收啦,所以没拉屎撒尿呗。
少胡狡辩!史玉喜使劲哼了声,扭身指着破屋的一角道,那里便有你的排泄之物。你不愿闻自己粪便的臊臭味,就钻到外边来出恭。证据在此,还敢狡辩不成!
商总督惊讶地走到屋角细看,果然有一堆新鲜的粪便乌蛇般盘在那里。回身喝令:来人,给我拿下!
应声上来两名武士,掐胳膊拢背将散云生捆了个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