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追求理想的一种运动。但丁说:“人生来是为了高翔。”
理想不仅构成个人和人类追求的目标和方向,而且为人们描绘了一个玫瑰色的远方。在那里,自我将得到实现,潜能将得到发挥,人们的手能够触摸到自己努力的成果;也就在此时,人生道路上的疲惫和痛苦,被证明是值得忍受的。
借助于想象和梦幻,理想超越了现实。也许,人们的理想很高很远,而不是简单地返回过去和修补现在,因此也许难以实现,但是,在追求理想这一创造性活动中,人们将赢得人的尊严和创造自己的本质,人生也因此充实而富有意义。
应该说,每一种理想都是自由心灵的精心之作。在理想中,人们尽情地美化未来,自觉地选择和崇尚自己将要委身的价值,并因此获取奋斗的信心和力量。人类价值的向度本来就不多,它们之间的排列组合形成了各种理想的差异性。选择一种理想,便选择了一种想象和梦,同样也就选择了一种价值的组合,因而也就选择了一种人生。
基于政治、经济、文化乃至个人趣味上的原因,人类已有了多种多样的理想模式,当然还将会有更多。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理想,只要他的人生道路不妨碍他人的生活。实际上,正是理想的多向抉择才真正揭示出人类价值的多元性和人性的复杂性;甚至,理想观上的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从特殊的意义上来说,也不失去其对人类发展的意义,因为它显示了人类存在所受到的限制和生存的某些荒谬性。
当然,理想有科学和非科学之分,其依据的价值也有高低之别,科学的理想应该有现实的根据,而其依据的价值应该属于相当高的精神层次。理想论要驱除人们心灵上的幽暗,激发人的主观能动精神,去占有一切值得占有的价值,实现崇高的人生目标。
寻找人生的“金羊毛”
如果将理想视作每个人渴望的人生终点,现实则就是人生的起点,是生命之舟停靠的岸。
古希腊神话中有个金羊毛的故事:一群英雄告别熟悉的故土,驾着船,战胜大海的暴虐以及自己内心的胆怯,去寻找传说中的金羊毛。这个故事是个原型故事,哲人尼采的“超人”理想即以古希腊英雄为原型。人生便是一次航行,每个有追求的人最终都会超越故土般的现实,去追寻金羊毛式的美好理想,哪怕生活的海洋中风暴不断。理想总在现实的对立面上,理想主义者总把现实评判为痛苦、不幸和匮乏,而作为彼岸世界的理想总是那么欢乐、幸福和充实,就像金羊毛那样金光灿灿。面对理想,便是面对哥伦布船队刚刚发现的新大陆。这里面蕴涵着幻想、梦想,但最终却意味着现实痛苦的解除、不幸的摆脱、匮乏的补充。理想是一种超越,超越的意义就在于对现实不如人意处的克服。
存在主义者萨特便认为,人的存在本是虚无,只有在行动和选择之后才能获得意义。我们每个人都处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之中,用德国哲人马丁·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人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但是人性和人的本质却要求我们挣脱现实对我们的束缚和限制。罗素说“如果要使生活成为完全是人的生活,它必须为某种目标服务,这种目标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是在人的生活以外的,就是某种目标,它是非个人的和超出于人类的,犹如上帝或真理或美。”这些目标就是未来的可能;上帝或真理或美,也许是最好的可能,因此这也就是理想。在心理机制上,康德有个发现,即未来生活的希望产生于每个人心中存在的情感。
人心甘情愿地追逐理想,“宁愿遭受自由的风暴,也不愿享受奴役下的安宁”(法国革命家罗伯斯庇尔)。动物的生存是本能的,人则是追求着——既满足自己的思想欲望,更追求自己的精神发展。在追求之中,人们看到自己的价值和力量,发现自己作为人所拥有的理性和自由,尼采便在追求中发现自己“更敏感了,更淘气了,对快乐有了更精微的趣味,对一切美好事物有了更温柔的品尝,有更活跃的感官,冒险而又无辜地置身于快乐,同时却又更稚气,百倍地狡黠了”。理想正是以其诱人的自由和美好,展示出人们未来可能的辉煌和光荣。鲁迅在最悲观的时期,还这样说:“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
在时间坐标上,理想总定位于未来;它是人们对未来最美好状态的预见和设计。可能,也正如许多理想主义者已经做的那样,就是用五彩笔尽情地描绘理想世界的美好和灿烂。佛家对人生是够悲观的,但他们对其“净土”的描绘非常美妙:“衣服饮食,花香璎珞,缯盖幢幡,微妙音声,所居舍宅,宫殿楼阁,称其形色高低大小,或一室二室,乃至无量众室,随意所欲,应念即至。”这种美化是合理的,其合理性基础不在于人类的胡思乱想和想入非非,而是在于现实正缺少这些美好。就像金羊毛以其对幸福的象征激起希腊英雄们的冒险的勇气,理想也以其美好引导着生活的旅人超越现实去追求明天。
基督教的理想便是个极端,它的天国是超现实的。为此,面对末日审判的是人的灵魂,能够获得拯救的也只是人的灵魂。而不给丑恶和带有泥土味的人的肉身以任何永生和荣耀的机会,并最终确立精神性价值永远的和绝对的至高地位。
类似于“吃什么补什么”的中医原理,理想对现实的超越有着强烈的针对性。在哥特人劫掠下的罗马,满目疮痍,圣奥古斯丁便在此时写下《上帝城》,用精神上的希望填补已被毁灭的物质财富。在“耕战为本”的春秋战国年代,百姓忍受着战争和苛政的痛苦,孔老夫子及其门徒驾着马车,风尘仆仆于中原大地以宣扬其“克己复礼”的理想,力图使当时社会再现他理想中的那种温情和人道。在19世纪末,随着尼采的一声“上帝死了”,欧洲的信仰危机和价值危机被全方位地展示到世人面前,尼采在那时提出的审美人生理想,就要求人们像古希腊的英雄那样,即使人生如梦,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以不失人生的欢悦和乐趣;即使人生是痛苦,也要有声有色地演好这出悲剧,以不失人生的壮丽和快慰。
人便在这超越现实和追求理想的过程中,创造着进步的自己,创造着进步的人类史。人的本质力量是人理性地控制外在世界的能力,它以人追求理想的形式不断外化;因为理想中新自我和新社会的实现使人的这一创造性力量获得表达。人的历史,不管是个体的还是人类的,恩格斯像便在自身这一本质性力量展现过程中获得进步。当然,理想各具特点,进步也展现出不同的意义和水平,但正如恩格斯所言,人的各种追求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式的合力,最终推动了历史的发展,即每个追求理想的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
弗兰西斯·培根,英国思想家,也是一位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他喜欢这样一句名言:一艘船越过世界的尽头,驶向未知的大海,船上悬挂着几个字“超越极限”。这艘船就是古希腊英雄们去寻找金羊毛的那艘船,极限指的是现实的界限,而超越正需要借助理想的力量,理想以其可能性消解了对现实的消极默认。
心灵制作的精品
历史上,思想家们曾经为人类的未来社会作了种种设计,他们以其伟大的灵感和高度的热情丰富了我们对未来理想的想象。其著名的,如仅限于西方文明而言,有柏拉图的“理想国”,弗兰西斯·培根的“新大西国”,康帕内拉的“太阳城”,哈林顿的“大洋国”等等。也许,对于这些设计和想象,即使这些思想家本人也无法把握,如古代犹太思想家曾对人间天国作了许多大胆和天才的设计,其实现却总寄希望于弥赛亚式的超自然人物的出现。但是,他们思想的独创性和想象的建设性体现了人类的本质,他们所钟爱的天国、圣岛、乌托邦超越了现实的极限。自然,他们在设计了社会的同时也设计了人,儒家的“内圣外王”便要求仁人志士们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途径来完善小我和大我。
毋庸置疑,这些思想家对未来社会公正、友爱、和平、富裕和幸福的设计,必须借助富有想象力的心灵。德国哲学家费希特在《人的使命》中便告诉我们:“只有心灵的改善,才导致真正的智慧。”应该说,人类应该为历史上那些伟大心灵的存在而感到庆幸:人的自由首先是心灵的自由。那些伟大的思想家正是以其过人的胆略和天赋捷足先登,预先在理想的世界中畅游了一番,从而为人类发现了现实生活之外的生活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