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官:那么,他还没有见到你,甚至还不知道你已经从布里斯托尔回来了,他就喊这个信号,这是怎么一回事?
证人:(显得相当慌乱)我,我不知道啊。
一陪审员:你听到喊叫声就返回了原地,并且发现你父亲伤得很重,这期间你没有发现什么引起你怀疑的东西吗?
证人:确切地说,一点儿也没有。
验尸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证人:我飞快地朝那块空地跑去的时候,思想很乱,紧张不安,脑子里想的只有我父亲。不过,我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就是我往前跑着的时候,在我左侧的地上有个东西。
这个东西好像是灰色的,似乎是大衣之类的东西,也许是一件彩格呢披风。我从我父亲身边站起来后,就在四周寻找这个东西,但是它已经无影无踪了。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去求援之前,这个东西就已经不见了,是吗?”
“是的,已经不见了。”
“你不能肯定那是什么东西吗?”
“不能,我只是感觉那里有个东西。”
“离尸体有多远?”
“大约十二三码。”
“离树林边缘有多远?”
“差不多同样的距离。”
“那么,要是有人把它拿走了,就是在你离开它只有十二码远的那个时候。”
“是的,但那是在我背对着它的时候。”
对证人的审讯到此结束。
我一边看着这个专栏一边说:“我认为,从验尸官在审讯结束时说的那几句话来看,他对小麦卡锡相当严格。他有理由提醒证人注意到供词中自相矛盾的地方,也就是他父亲还没有见到他就给他发信号那一点。他同样有理由提醒证人注意到,证人拒绝交代与其父亲谈话的细节,以及对其父亲临终前所说的话的奇特陈述。所有这一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对小麦卡锡非常不利。”
福尔摩斯听了以后暗暗发笑,他在软垫靠椅上舒展一下身体,然后说:
“你和验尸官都煞费苦心地去选择最有说服力的要点,而这些恰恰对这个年轻人有利。你一会儿认为他想象力过于丰富,一会儿又认为他太缺乏想象力,难道你还没有发觉这一点吗?他未能编造出一个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来博得陪审团的同情,这说明他太缺乏想象力了;他从自己心灵的感知引申出种种稀奇古怪的说法,诸如死者临终前提到阿瑞特,以及那件衣服忽然就不见了这个插曲,这说明他想象力过于丰富。先生,不能这样,我处理这个案子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就是认为这个年轻人所说的都是实情,然后再看看这一假设会使我们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我这儿有一本彼特拉克诗集的袖珍本,你拿去看看吧。关于这个案子,在我们到达作案现场之前,我一点儿都不想再提它了。我们在斯温顿吃午饭。我看我们二十分钟之内就能到那儿。”
我们驶过了风景秀丽的斯特劳德溪谷和河面宽宽、波光粼粼的塞文河之后,于下午四时左右,终于到达了罗斯这个风景宜人的小乡镇。一个貌似侦探的男人正在站台上等候我们。他瘦骨嶙峋、鬼鬼祟祟、举止诡诈。他遵照当地农村的习俗,身穿浅棕色的风衣,而且还打上了皮绑腿。尽管这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就是伦敦警方的雷斯垂德。下车后,我们和他一起乘车到赫里福德阿姆斯旅馆,他们在这个旅馆为我们预订了房间。
我们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候,雷斯垂德对福尔摩斯说:“我已经叫了一辆马车。我知道您精力旺盛,恨不得马上就到作案现场。”
福尔摩斯回答说:“谢谢,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不过,去不去全取决于晴雨表的度数。”
雷斯垂德听了这话感到愕然,他说:“我完全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晴雨表上是多少度?二十九度,我明白了。无风,晴空万里。我这儿有整整一盒香烟要抽哪,而且这里的沙发比普通乡村旅馆的那种令人讨厌的沙发要强得多。我觉得我今天晚上大概用不着马车了。”
雷斯垂德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他说:“您无疑已经根据报纸上的报道得出了结论。这个案子的案情就像和尚脑袋上的虱子一样,越深入调查,案情就越是显而易见。当然啦,我们也确实不好拒绝一位女士的请求,更何况是一位名符其实的女士呢。她久闻您的大名,尽管我一再对她说,凡是您力所能及的,我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她还非要听听您的高见不可。唉,我的天哪!她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前。”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我平生所见最可爱的年轻女子急匆匆走进我们的房间。她的两只蓝眼睛晶莹明亮,双唇微张,两颊桃红。她当时情绪紧张,忧心忡忡,生就的矜持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福尔摩斯,终于凭着女性敏锐的直觉,两眼盯着我的伙伴,接着高声说道:“噢,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您来了,我真是太高兴了。我乘车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就是打算向您说明情况的。我知道詹姆斯不是凶手。我知道这一点,并且我希望您开始侦破时也知道这一点。您千万不要对此产生疑虑。我和詹姆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的缺点我最清楚;但是他这个人心肠很软,连一只苍蝇都不肯伤害。凡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会认为对他的那种指控太荒谬了。”
福尔摩斯对她说:“特纳小姐,我希望我们可以证明他是无罪的。我会尽力而为,请您相信好了。”
“可是您已经看过了证词,您是否已经得出某种结论了?您没有发现其中的漏洞和毛病吗?难道您自己不认为他是无罪的吗?”
“我认为他很可能是无罪的。”
她把头向后一甩,两眼轻蔑地看着雷斯垂德,大声地对他说:“这下好啦!你听着!他给了我希望。”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说:“恐怕我同事下这样的结论,未免有点轻率了吧。”
“可他是对的。噢!我知道他是对的。詹姆斯决没有干这种事。至于他和他父亲争吵的原因,他之所以对验尸官只字不提,我敢肯定,那是因为牵涉到我。”
福尔摩斯问道:“怎么会呢?”
“现在时间紧迫,我不能再有任何隐瞒了。詹姆斯和他父亲因为我的缘故产生了很大分歧。麦卡锡先生非常希望我和詹姆斯结婚。我和他从小就像兄妹一样相爱;可是,他还年轻,缺乏生活经验,而且……而且……哦,他自然不希望现在马上就结婚成家。因此,他们总是争吵,我敢肯定,这次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吵起来的。”
福尔摩斯问她说:“那您的父亲什么态度呢?他同意这门亲事吗?”
“不同意,他也反对我们结婚。只有麦卡锡先生一个人赞成这门亲事。”
福尔摩斯用表示怀疑的犀利目光向她扫视了一下,顿时,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上掠过一丝愧色。
福尔摩斯对她说:“谢谢您提供这个情况。如果我明天登门拜访,我可以见一见您父亲吗?”
“恐怕医生不会同意的。”
“医生?”
“对,您没有听说吗?我可怜的父亲健康不佳已经多年了,而这件事把他的身体彻底搞垮了。他已经卧病在床,威洛医生说,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损害,他的神经系统也受到了损害。我父亲过去在维多利亚,在那里唯一认识我父亲的人就是麦卡锡先生。”
“哈哈!在维多利亚!这很重要。”
“对,在矿场。”
“正是这样,是在金矿。据我了解,特纳先生在那里发了财。”
“是的,确实如此。”
“谢谢您,特纳小姐。您给我提供的帮助具有重要意义。”
“您明天有什么消息的话,请一定告诉我。毫无疑问,您会去监狱探望詹姆斯。噢,您要是去了,福尔摩斯先生,请您务必告诉他,说我知道他是无罪的。”
“特纳小姐,我一定照办。”
“我爸爸病得很厉害,而且我不在他身边时,他总是很惦念我,所以我现在必须回家了。再见,上帝保佑你们万事顺利。”随即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我们的房间,那冲动劲儿跟她进来时一样。接着她乘坐的马车在街上奔跑起来,我们听到了车轮发出的辘辘滚动声。
雷斯垂德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态度严肃地说:“福尔摩斯,我真替您感到羞愧。您这是为什么?叫人家对毫无可能的事抱希望。我心肠并不软,可是我还是认为您的这种作法太残忍了。”福尔摩斯说:“我认为我有办法为詹姆斯·麦卡锡昭雪。您有没有得到准许探监的指令?”
“得到了,但是只有您和我可以去。”
“这样的话,我就得重新考虑是否还要出去。我们今天晚上还有时间乘火车到赫里福德去探望他吗?”
“有的是。”
“那么,我们就这么着吧。华生,我担心你会觉得事情进展得太慢了,不过我这次去只需要一两个小时。”
我和他们一块儿步行到火车站,然后在这个小镇的街上兜了一圈,最后回到了旅馆,躺在旅馆的沙发上,开始看一本黄皮廉价小说,希望从中得到一些乐趣。但是这本小说的情节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与我们正在侦破的深奥莫测的案情比起来,真是太肤浅了。因此,我的注意力不断地从小说虚构的情节转移到那个案子的案情上来,最后,我把那本小说扔到了对面的墙角,开始全神贯注地思考当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假设这个不幸的小伙子所陈述的情节完全属实,那么,从他离开他父亲,到他听到他父亲的叫喊而急忙返回那片林间空地的这刹那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完全出人意料又那么奇异怪诞的灾难呢?这个致人于死地的案件真是骇人听闻。这会是什么样的案件呢?难道我不能凭医生的直觉从死者的伤势上看出点什么吗?我拉响了铃,叫人把他们本郡出版的最近一期的周报送来。
这期周报上登载了那次审讯的详细记录。法医的验尸报告上写道:死者脑后第三左顶骨和枕骨左半部受钝器重击粉碎性骨折。我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被击位置,很显然,这一击来自死者背后。有人看见他们父子是面对面地在争吵,所以这个情况在某种程度上对被告有利。不过,这一点也未必能说明多大问题,也许是他父亲转过身去之后而遭到这致命的一击。不论是什么情况,提醒福尔摩斯注意到这一点,或许是必要的。还有,死者临终前奇怪地提到阿瑞特。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呢?这不可能是神志昏迷时说的呓语。突然遭到重击而奄奄一息的人,一般不可能说呓语。不会的。这似乎更像是死者想说明他遇害的原因。可是,这到底能说明什么呢?我绞尽脑汁,试图找到某种站得住脚的解释。此外,还有小麦卡锡看见一件灰色衣服这个插曲。这个情况属实的话,那么一定是凶手在慌忙逃离现场时,身上掉下来一件衣服,大概是一件大衣;而凶手呢,在小麦卡锡跪在他父亲身边而背对着他的一瞬间,居然胆敢跑回来并且在距他们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把那件衣服取走了。这个案子的案情是多么奥妙神秘、多么不可思议啊!我对雷斯垂德的看法并不感到奇怪,然而,我更相信福尔摩斯的洞察力。他认为小麦卡锡是无罪的,只要不断地有新发现的案情使他坚定他的这一信念,那么我就应当信心百倍。
福尔摩斯回来时,天已经很晚了。他是一个人回来的,雷斯垂德在镇上住下了。
他坐下后说道:“晴雨表上的度数仍然很高。希望老天在我们勘查现场之前不要下雨;这可事关重大。另一方面,做这种精细的工作,我们必须精神饱满、反应敏锐才行。我们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疲惫不堪,我不希望这个时候去做这项工作。告诉你说,我见到小麦卡锡了。”
“你从他那儿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
“什么都没有。”
“难道他不能提供一点儿线索吗?”
“一点儿也不能。我一度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认为他知道谁是凶手,而且他在包庇这个凶手;可是我现在确信,他和别的人一样,对这件事同样感到困惑不解。这个青年人眉清目秀,可并不聪慧机敏,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挺诚实的。”
我接着说道:“特纳小姐是一位多么富有魅力的年轻女士啊!可是他居然不情愿与她结下百年之好。确有其事的话,我实在觉得他太没眼力了。”
“啊,这可是一个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这个小伙子爱她爱得如醉如痴。
但是,大约两年前,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当时呢,特纳小姐在寄宿学校读书,离家已经有五年了,所以他对特纳小姐还不是太了解。这个傻瓜在布里斯托尔的时候,竟然被一个酒巴女郎给缠住了,而且还在婚姻登记所和她登记结婚了,你看他有多浑?这件事虽然无人知晓,可是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去做的事,他却没有做,而他的所作所为恰恰背道而驰,他做了连他自己都明知是万万不该的浑事,要是人们听说了,一定会对他严厉谴责、嗤之以鼻。他当时一定是悔恨交加、如坐针毡。这种情形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见时,他父亲催促他向特纳小姐求婚。因为他干了那件浑事而乱了方寸,所以他在狂乱中挥舞着手臂。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呢,他还没有自立,而他父亲又是个十足的吝啬鬼。要是他父亲知道了实情,就会彻底遗弃他。前三天他在布里斯托尔正是和他的那个当酒巴女郎的妻子一起度过的,可他父亲对他当时身在何处一无所知。请你注意到这一点,这很重要。
然而,坏事变成了好事。那个酒巴女郎从报上得知他身陷囹圄,并且由于案情严重,他可能被处绞刑,她于是干脆把他给甩了。她给小麦卡锡写了一封信,说她已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在百慕大码头工作,所以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夫妻关系。我认为这个消息对备受磨难的小麦卡锡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
“可是如果他是无罪的,那又是谁干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