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信我明晚再来时就会发现,他已经掌握了所有线索,最终可以确证玛丽·萨瑟兰小姐的失踪新郎到底是何许人也。
当时,我正忙于诊治一个病情严重的患者,第二天我在患者的病床前又忙碌一整天,将近六点时我才忙完,于是我跳上一辆双轮双座马车就去了贝克街,一路上我心里忐忑不安,担心可能去得太晚了而赶不上为这桩奇案的了结助一臂之力。可是,我见到歇洛克·福尔摩斯时,他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那瘦长的身子蜷缩在深陷下去的扶手椅里,睡眼朦胧。一排排令人望而生畏的烧瓶和试管散发出刺鼻的浓重盐酸气味,这说明他一整天都埋头于他酷爱的化学试验。
“喂,你解决了没有?”我刚一走进他的房间就问他。
“解决了,是硫酸氢钡。”
“不,不,我说的是那个疑案!”我叫了起来。
“哦,你说的是那个!我还以为是我一直在做试验的那种盐呢。我昨天说过,这个案子毫无神秘之处,但是其中的一些细节还是饶有趣味的。了结这个案子的唯一缺憾,恐怕是没有哪一条法律可以惩处那个恶棍。”
“那么,那个恶棍是谁呢?他抛弃玛丽·萨瑟兰小姐的目的何在呢?”
我的问题刚一出口,福尔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楼道里就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福尔摩斯说道:“那位姑娘的继父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来了。他写信告诉我说,他将于六点钟到达。请进!”
这时一个男子走了进来,他身体强壮,中等身材,三十来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肤色灰黄,一副和蔼可亲而曲意奉承的样子,长着一双机智锐利的灰眼睛。他以询问的目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福尔摩斯,然后把他那顶有光泽的高顶黑色大礼帽放在餐具柜上,侧身走到就近的椅子并坐了下来。
“晚安,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福尔摩斯对他说,“我想这封用打字机打的信一定出自您的手吧,您在信中约定六点钟和我见面,是吗?”
“是的,先生。恐怕我来晚了一点儿,不过我是身不由己呀。萨瑟兰小姐拿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我对此很抱歉,可是我想最好还是家丑不要外扬。她到您这儿来,这完全违背我的意愿。但是,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是个脾气急躁、容易冲动的姑娘,她一旦决定要干什么,谁都拿她没办法。当然啦,我并不太在乎您知道这件事,您与官方警察不相干;不过,这样的家庭不幸要是张扬到社会上去,也决不是令人愉快的事。而且,这样做也是徒劳无益的,您怎么可能找到霍斯默·安吉尔这个人呢?”
福尔摩斯心平气和地说:“恰恰相反,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会找到霍斯默·安吉尔先生。”
温迪班克先生听了这话猛然打了个寒颤,手套也掉在了地上,他说:“听您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奇怪的是,”福尔摩斯说道,“打字机也像人的书法那样表现出一个人的个性。除非打字机是崭新的,否则两台打字机打出来的字决不会一模一样。打字机上有的字母比其它的字母磨损得更厉害一些,而有的字母只磨损了一边。好,温迪班克先生,您会在您打的这张短笺中注意到,字母“e”总是有点儿模糊不清,而字母“r”的尾巴总是有点儿缺损。除了这些,还有十四个其它特征,而且这些特征更加明显。”
“我们事务所的所有信函都是用这台打字机打的,当然它有点儿磨损了,”我们的这位客人回答说,同时他那两只明亮的小眼睛敏锐地瞥了一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继续说:“温迪班克先生,现在我来给您看看什么才是真正有趣的研究。我打算这几天再写一篇短小的专题论文,专门阐述打字机以及打字机与犯罪的关系。这是我一直颇为注意的一个论题。现在我手头上有四封信,这些信件都是那个失踪的男子寄出的,并且全部是用打字机打的。这些信件不仅每封中字母“e”都模糊不清、字母“r”都缺尾巴,而且,您如果愿意用我的放大镜看一看的话,那么您会注意到,我刚才提到的那十四个其它特征也是历历在目。”
温迪班克先生听到这里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拿起帽子,然后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能浪费时间听这类无稽之谈。你要是能抓到那个人,就抓住他好了;抓到他时,请告诉我一声。”
福尔摩斯一步跨了过去,伸手把门锁住,接着他说:“那好,我现在就告诉您,我已经抓到他了!”
“什么!在哪里呢?”温迪班克先生大声喊叫着,他吓得嘴唇发白,不住地环顾左右,活像一只掉进了捕鼠笼子的老鼠。
福尔摩斯先生温和地对他说:“噢,你嚷嚷也没有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温迪班克先生,这是决不可能赖得掉的。这事儿太显而易见了。您刚才竟然说我解决不了如此简单的问题,您对我的恭维实在是太拙劣了。确实是简简单单!请坐,我们还是谈谈为好。”
我们的这位客人整个儿瘫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额头汗水涔涔,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还不够提起诉讼。”
“恐怕的确不够提起诉讼。但是,温迪班克先生,你我还是私下说说。
这种鬼把戏真是残酷、自私、丧心病狂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我还是头一回碰到。好了,我来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叙说一遍,我说得不对,您可以反驳。”
这位温迪班克先生坐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脑袋耷拉着,一副彻底被制服了的样子。福尔摩斯把双脚放在壁炉台的壁角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身子向后仰着,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了起来:
“那个男人和一个年龄比他大很多的女人结了婚,为的是贪图她的钱财。只要他们的那位女儿跟他们一起生活,他就可以享用她的钱。就他们那样的境况来说,这笔钱的数额相当可观。失去了这笔钱,他们的境况就会大不一样,所以他们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为的就是保住这笔钱。他们的这位女儿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并且个性温柔多情。显而易见,她有这样出众的品貌,再加上她可观的收入,她不会空守闺房太久的。她出嫁的话,这当然意味着他们每年失去一百英镑的收入,那么她的继父如何才能防患未然呢?很显然,他想方设法把她关在家中,禁止她和同龄人来往。但是,没过多久,他发现这种做法不是长久之计。她变犟了,坚持自己的权利,后来她竟然流露出一定要去某个舞会跳舞的迹象。这样一来,她的那位诡计多端的继父该怎么应付呢?他想出了一个巧妙的毒计。他在他妻子的纵容和协助下,他把自己乔装改扮:戴上墨镜遮起这双锐利的眼睛,戴上毛蓬蓬的假络腮胡和八字胡以改变面相,压低自己清脆的嗓音以变成柔声媚气的低声细语,再加上他女儿近视,他的乔装改扮可以说是上了双保险,万无一失。这样他就以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的名义出现,向自己的女儿求爱,以免她心系他人。”
我们的这位客人哼哼唧唧地说:“我当初只不过跟她开开玩笑而已,我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痴情。”
“不太可能仅仅是开个玩笑。不论那是不是开玩笑,那个姑娘确实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一直以为她的继父在法国,从来未怀疑她自己上了大当。
那位先生对她百般殷勤,她感到心花怒放,而她母亲对他又大加赞赏,这更加使她欣喜若狂。显而易见,事情要继续下去,这个毒计才能奏效。于是安吉尔先生开始登门来访。他们会过几次面,接着又订了婚,这就最终保证了这个姑娘情有独钟。但是这场骗局不可能旷日持久,同时屡次假装去法国出差也颇为麻烦,所以下一步显然就是把这事干脆来个戏剧性的结局,以便在这位姑娘的心上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象,同时也可以防止她有朝一日对其他的求婚者动心。于是,就上演了手按圣经信誓旦旦那一幕,于是就在举行婚礼那天的早晨耍了个花招,暗示可能发生某种不测。詹姆斯·温迪班克希望萨瑟兰小姐对霍斯默·安吉尔先生忠贞不渝,而对他的生死却难以肯定,这样,在以后的十年她对其他男人的话就会置之不理。他陪她到了教堂门口,但是他必须就此打住,于是他耍起了老把戏:从四轮马车的这扇门钻进去,再从那扇门钻出来,悠哉游哉地溜之大吉了。温迪班克先生,我看这就是整个事情的经过!”
我们的这位客人在福尔摩斯讲述时恢复了一点儿自信,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苍白的脸上露出冷漠讥讽的神态。
“福尔摩斯先生,这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他说道,“可是,你若真是精明过人,你应该再精明一点儿,以便弄清现在犯法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始终没有做任何足以提起诉讼的事情,但是只要你这样锁上门,就可以对你提起诉讼,起诉你侵犯人身和非法拘留。”
“就算像你所说的那样,法律奈何不得你,”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锁,并且把门推开,“然而,你是世界上最该受到惩罚的人。如果这位姑娘有个兄弟或朋友的话,他就会用鞭子猛抽你的脊梁。该打!”福尔摩斯看到温迪班克脸上露出刻薄的讥笑,气得他满脸通红,他接着说道:“我虽然对我的委托人没有承担这种责任,但是我这儿刚好有一条猎鞭,我想我还是痛痛快快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去拿那条猎鞭,可是他猎鞭还没拿到手,楼梯上便没命地响起砰砰的脚步声,大厅又厚又重的门嘭地响了一声,我们从窗子望去,看见詹姆斯·温迪班克先生拼命地在马路上飞奔。
“真是个没有心肝的恶棍!”福尔摩斯边笑边说,重又一屁股坐进扶手椅里,“那家伙作恶多端,迟早会因罪大恶极而被送上绞刑架。从几方面来看,这个案子并非索然无味。”
“我现在对你的推理步骤还不十分明了,”我说道。
“唔,当然啦,这个霍斯默·安吉尔先生离奇古怪的行为必定有所图谋,这从一开始就很明了。同样很清楚的是,真正从这件事中受益的人只有这位继父,这一点我们已经看到了。还有一个事实很有启发性,那就是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在一起过,而总是一个不在的时候另一个才出现。同样很有启发性的还有那副墨镜、他那奇特的嗓音和毛蓬蓬的络腮胡子,这些都暗示着乔装改扮。他用打字机签名这种罕见的做法使我的猜疑完全得到了证实;从他的这种做法可以轻易地推断出,这位姑娘是多么熟悉他的笔迹,哪怕看到一点儿她都会辨认出来。你看得出来,所有这些孤立的事实以及其中的许多细节都有一个共同的倾向。”
“你是怎么证实这些的呢?”
“一旦发现了我要追寻的罪犯,要确证就不是一件难事了。我知道这个家伙工作的那家商行。我一拿到那份在报上刊印的寻人启事,就划掉了其中一切可能是乔装改扮用的那些东西——络腮胡子啦、墨镜啦,还有嗓音什么的,然后我把这份寻人启示寄给那家商行,请求他们告诉我在他们那些旅行推销员中间,有没有谁的相貌与之相符。我已经注意到了那台打字机的特征,于是我给他本人写了一封信,把信寄到他的办公地址,请他可否到这儿来一趟。不出我之所料,他的回信是用打字机打的,从这封回信中不难看出打字机种种细微但是很有特征的同样毛病。同一所邮局给我送来了一封位于芬茄奇大街的韦斯特豪斯·马班克商行的来信,信中说,寻人启事上描述的相貌特征与他们的雇员詹姆斯·温迪班克在各个方面都十分吻合。全部情况,就是如此而已!”
“那么,萨瑟兰小姐呢?”
“我如果对她和盘托出的话,她是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还记得那句波斯古谚:“打消女人心中的痴心妄想,险似虎爪下夺其仔。”哈菲兹和贺拉斯②一样地理直气壮,哈菲兹和贺拉斯也一样地通情达理。”
(武铁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