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燕军主力抵达孤山脚下。这儿离白河仅数里之遥。而白河以西即是李景隆设防阻拦燕军回师的地域。从白河再往西,便是官军的大本营郑村坝了。郑村坝西去北平仅有二十里。李景隆的军队在郑村坝扎了九座营盘——谓之“九连环”,而他的主将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九连环”之中。
燕王记得很清楚,当他来到这条南北流向的白河东岸时,滚滚的寒潮尚未袭来,旷野上尚游动着梦幻般的雾气。树枝上和河岸的芦苇上结了极好看的雾淞。他下了马,有意识地跺跺脚。土壤是冻了的,但并不是铁板似的硬。他朝河里望去。靠岸的水虽有冰花儿,但河的中心却在流淌着。他记得有两只不怕冷的水鸟儿还从水面上掠了过去,并古怪地叫了两声,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
这时候前军主将徐忠过来请示他,要不要在河东安营。他想了一下,回答说,传令各军,就地露营歇息,不要扎营,也不要埋锅升火,只允许吃糗粮。
在此之前,探旗已经侦得,白河上下游三十里内无一座桥梁(早先是有的,已被李景隆军拆毁),也没有舟船。如果要过河,必须临时造桥。但是造桥要费些工夫儿,且容易惊动敌人的游哨。况且,二三十万兵马从桥上通过时,倘遇到敌军狙击,一定会受到损失。他知道初战之胜是意义重大的,必须审慎考虑。所以,在传令三军就地露营之后,他曾经眯上眼睛,默默地对天祷告着:
“天若助我,则一夜冰合……”
是不是真会有天神(或者河神)佑助他,人们无法证实;但他的愿望的确是实现了。像当年诸葛亮借东风似的,转眼儿之间便来了西北风,一扫雾气,呈现繁星。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硬。戊时风止,但天地间形成了偌大一座冰窖。暗淡月光下可以看得见马鼻毛上亮晶晶的霜。而搭手摸一下铁的兵器,便会有“粘手”的感觉。他和兵将们在河岸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早晨,活动一下冻僵的腿脚,第一件事便是到河上走一走,看一看。啊!河水果然结冰了,且冻严了。哈哈,天助我也!
于是传令过河。他们将很举重的物资暂留在河东,只带着作战的兵器,很轻松地经过了白河。后来,人们在感叹这奇迹发生的同时,不能不注意到,天神(或河神)的佑助会对将士们的心理产生多大的影响啊!
“行则为阵,止则为营”。燕军在渡河之后已接近敌营,所以他们在行进过程中就做好了战斗准备。这时巧事儿又发生了:就在同一时间里,李景隆派都督陈晖带一万骑兵渡河迎击燕军(李景隆已从探骑那儿得到了燕军抵达白河东岸的消息),偏巧陈晖走的与燕军走的不是一条路,因之未能遭遇。但燕军的游骑却发现了陈。晖军的踪迹,急忙禀报燕王。燕王急忙传令后军变作前军,转回头来,迅即沿河排阵,首先用强弓硬弩封锁河面,尔后令骑兵做好迎头痛击的准备。
陈晖率骑兵踏冰过河不久,便发现燕军刚刚渡河西去。此时天色已亮,已经能看得见燕军的旌旗在风中招展。陈晖便将令旗一摇,指挥他的一万骑兵,沿着燕军走过的道路冲杀过去。但是。或许陈晖犯了低级的常识性的错误,没有考虑到河的冰层的承受能力,是否能经得住万千人马的重复践踏;或许真像是后来的文士们所渲染的,是天神(或河神)有意佑助燕军而残害南军。总之,当陈晖的骑兵冲到河心处时,冰层突然断裂,那些挥舞着刀枪的勇士们,便下意识地做出漂亮的舞蹈似的姿势,噗噗嗵嗵掉进河里。而且,后面的骑兵依照惯性仍然往前冲击,飞也似的马蹄想收也收不去的。而且,河冰的破裂越来越厉害,于是这一万骑兵一万匹军马,大部在冰水里翻腾着,挣扎着,倒像是在沸水里煮着的饺子。此时箭矢也嗖嗖地飞过去,帮助这些溺水者尽快地结束痛苦。许多投降者被人们用槊或长枪挑上来时,其形态极像是挑上来的煮得半生不熟的鱼虾。
白河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万官军非死即降,只有陈晖单骑逃脱。具有军事天才的燕王朱棣有意识地宣扬这场战斗的神秘性儿。燕军将士倍受鼓舞,他们马上编排出方形战阵,在整齐而有力的鼙鼓声里,向郑村坝李景隆的大营杀去。
决战便在广阔的荒原上展开了。
李景隆在郑村坝等候燕王已经等了许多时日。他真想不到决战会拖到这寒冷的季节里进行。
郑村坝俗称东坝。它不是城邑,只有极少的村庄。村人为躲避兵马战火早已逃离家园。李景隆便暂用某户的小院作了他的大将军行辕,而他扎营的约近四十万人马,便只能在旷野里住帐篷。可以想见,在滴水成冰的苦寒之地,衣着单薄而又不太耐寒的南兵,站在冰天寒地里持槊站岗嘹哨会是什么滋味儿。
据各营上报的情况,南兵中冻伤手脚者十之二三;其中冻得太厉害竞至“堕指”者,也有二十几个。为此他曾发檄向距离北平较近的一些府州县调集御寒衣物。然而因他操心此事太晚,需求的数量又太大,已经来不及了。将士们士气低落,纪律也越来越松弛。所以,当决战即将来临时,南军的战斗力已明显处于下风了。
燕军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五万兵马,仅从数量上已与南军旗鼓相当。但他们有“朵颜三卫”。“朵颜三朵”这名字就足以令南军闻风丧胆呢。约近午时,燕王从阵中观楼上望见南军阵形不整时,便决定改变惯用的先用弩、次用箭继之用马兵冲击的次序,他下令趁敌军阵形未稳时先用“朵颜三卫”的骑兵冲阵。于是脱儿火察、安出、忽刺班胡带领着五千马兵唿哨着狂飚似地卷了过去。他们犹如狼豺闯进羊栏。他们都是“嗜血”的汉子——在没有水泉的大沙漠上,他们常常宰杀战马,将嘴巴贴在马的动脉血管上啜血以解渴的。现在他们在李景隆的军阵里呼地扫过去,又呼地扫过来,如秋风扫落叶,将敌阵冲得七凌八落。李景隆已失去了陈晖的一万马兵,所以他不可能主动出击,而只能在自己的阵营里防守了。好在他的几位将领如陈质、庄德、张伦,还是有作战经验的;他们严令军士不得慌乱,“即便被刀砍下头颅也须站着倒下”,所以这几位将领的列阵在经过了燕军骑兵的冲击后,很快又重新集结起来,截住后继的燕军步兵。于是数十万人马在冻土上用刀剑残酷地厮杀起来。
燕王朱棣真不愧为他那个时代的最优秀的将军。即便最讨厌他的人也无法否认他在战场上的出色表演。在每回的大战、恶战中他都能持槊跃马冲锋陷阵。现在,当战斗最惨烈的阶段,他又带领着亲兵不顾生死地朝敌阵中央冲去。敌阵也是方形,中央围以辎重车,李景隆骑在马上指挥着号旗,一会儿往东指,一回儿又往西指……他发现燕王冲过来时,慌忙令军士射箭。一时箭如飞蝗。燕王的那匹叫做龙驹的汗血马胸部中箭,长嘶一声前蹄腾空,险些将燕王掀落到地上。但那马忍着疼,又奋勇往前冲去。紧紧护卫在燕王身旁的胡骑指挥丑丑,急忙上前拔去马身上的箭。燕王喊一声:“将箭给我!”他就用这支带血的箭,搭在自己的弓上,打算向李景隆射去。但是李景隆早已消失在由人和马组成的浪涛里了
激战从午时持续到日曛时分。双方各自收兵。燕军便在靠近郑村坝约三里的地方安营,准备明日再厮杀。经过一天的战斗,燕军虽未取得全胜,但敌军尸横遍野,其伤亡数字大大超过己方,所以燕王已胜券在握。
在燕王朱棣的记忆里,这是最最寒冷的一个夜晚。他的军帐不远处便有两具敌人的尸体。他的卫兵想将这两具尸体移走,但他们的血躯已牢牢地冻在了土地上。卫兵想用刀撬起,却被他制止了。他让卫兵们赶紧积蓄体力以利再战。他知道这些冻在了旷野上的尸体,极可能要在明年开春后,才能够移动一下他们的腿脚的。
呼啸的寒风时常会将帐篷掀起。于是躺在地上的兵卒只好爬起来,忙忙活活将帐篷再次固定。他们也便很难再入睡了。其实有经验的老兵反倒是不敢睡的——他们知道这很可能会伤害身体。所以老兵时常要去踢一踢躺着的弟兄们的腿脚,骂着他们,叫他们起来活动一下。
相比之下,朵颜三卫和蒙古族将领火真的骑兵们倒比较耐寒。他们有的是睡在帐篷里,有的则干脆蜷缩在马腹之下,与马偎依在一起。马这种动物的一生几乎永远是站着的,它们躺下的时候,那便是染病了,快要不行了。它们的蹄子不时地趵来趵去,却从不会踢到主人,倒是经常把他们的热气儿哈到主人脸上。
这一夜,火真和丑丑的骑兵营就在燕王营帐的附近。他两个巡夜时,发现燕王营帐里灯光下有人影晃动,知道王爷未睡,便走了过去。原来燕王半夜时分冻醒了,又想起受伤的“龙驹”,便索性从胡床上爬起,抱了锦被,令宦官狗儿披到了“龙驹”身上。这工夫儿火真和丑丑过来,见燕王正在帐内活动腿脚,借以舒通血脉呢。火真想寻些柴薪给燕王生火取暖,便又走出帐来。然而转了一圈儿,竟一根柴薪也未捡到。正怅怅而返时,猛瞥见燕王的帐外就有几只破烂的马鞍,心想这东西不是也可以生火吗?便捡回帐里。不一会儿,篝火生起来了,帐篷里立时暖烘烘的,那红红的且带有着马的汗酸味儿的火光,使围坐的人们恢复了活力。
这时候游动在燕王帐篷外面值勤戍卫的士卒们,看到大王的帐篷里火光熊熊,便情不自禁地靠拢起来。他们挤在帐篷门口,将兵器夹在腋下,让冻僵了的手掌映着红红的火光取暖。然而,手掌刚刚感觉到一丝暖意,便被狗儿发现了。狗儿离开火堆,走过来朝那些士卒喝斥道:
“咄!这是大王的营帐,岂是你们来的地方儿?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