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初八,即燕王誓师翌日,他即令布政司参议郭资等守北平,自己亲率大军,进攻通州。
通州在北平城正东八十里处,当时领三河、武清、通县三县。这儿有通惠河连结北平,为漕运枢纽。当年徐达伐元都,就是先占领通州,迫使元顺帝弃都北逃的,所以通州可谓北平之咽喉。燕王先取通州,势在必然。
当时朝廷在通州卫的驻军有五千余人,卫指挥房胜系燕王旧部,曾跟随燕王北征纳哈出。房胜见燕王亲自督师,忙令大开城门,焚香出迎。燕王不费吹灰之力即获通州。他仍令房胜在通州驻防,随即班师返回北平。
此时驻防开平的都督宋忠已获知北平陷落的消息,匆忙率三万兵马进抵居庸关。但这位朝廷寄予厚望的宋都督,却极是小心谨慎;向闻燕王善于用兵,故逡巡不敢轻进,在居庸关立足未稳,则又拔寨往西,退保怀来。这倒给燕王提供了可乘之机。
燕王召集众将,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都指挥同知朱能认为,当务之急应是往东,平定蓟州。有人提出南进,但他说:“蓟州北接大宁,多骑士,不取恐为后患。”原来,蓟州自古即是军事重镇,其镇守的地区东起山海关,西到居庸关,治所在蓟州。朝廷在这里设有蓟州卫,为北平都司所辖十六卫之一。它的北面是长城喜峰口,喜峰口外即是大宁所辖的广大塞外地区了。大宁属于宁王朱权的藩地,兵强马壮,号称“带甲八万,革兵六千”。尤其是朵颜三卫骑兵,更是剽悍骁勇。控制蓟州即可阻止宁王权与朝廷的军队汇合,夹击北平。因此,燕王对朱能的建议大为欣赏,称为“深谋远虑”。当即令朱能率两万兵马,攻打蓟州。
蓟州卫指挥名叫毛遂,麾下约五六千人马。七月六日夜,北平都指挥使马宣巷战失利后,带领残兵败将约有千人,逃至蓟州,率领毛遂坚守,以待宋忠进攻北平时,他从东面犄角呼应。然而,刚刚过去一天,就传来通州陷落的消息,马宣惟恐燕王乘势东进,便慌忙督促毛遂,令兵士们加固城防,昼夜巡逻,不敢懈怠。
朱能带兵抵达蓟州扎寨。他先写了一封书信,遣使者进城见马宣。马宣看其信中的意思,是说燕王师出有名,乃“奉天靖难”。燕王谨遵太祖所立之《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燕王这是效仿周公辅成王的故事,可谓顺天应人。希望阁下“良禽择木而栖”,献城投降,勿作无谓抵抗云云。马宣看罢,气愤已极,大骂朱能身为朝廷命官却不保朝廷,反唆使燕王走上叛逆之路。他把来书撕得粉碎,且拔出佩剑,砍去案桌一角,对将属们说:“有言降者,斩!”……
朱能见马宣不降,便令兵士围住蓟州四门。他亲自披挂上阵挑战。但马宣坚守不出。朱能令部将王聪,选精卒二千乘夜间突袭西门。但马宣十分警觉,恰好他在西门上与兵将们一起枕戈待旦。他急忙组织兵士们放火、发箭,将王聪的部队杀退。
朱能深知蓟州之战意义重大。如不迅速攻克,将会严重挫伤士气,却又不能强攻。因为他读过《孙子》,懂得“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想来想去,决定放弃强攻,而采取“伐谋”和“伐交”。一面暗暗派人潜入城内沟通指挥使毛遂,劝其献城投降;一面令工匠突击打造攻城专用工具,如搭天车、扬尘车、行天桥、避檑木飞梯等,摆出强攻的架势。
毛遂也算是燕王旧部,而且,他与朱能过去也有交情。如果马宣不来蓟州,没准儿他早就降了。接到朱能送来的密信后,他就开始暗暗联络亲信,瞅机会献城。那一日黄昏,朱能那边的攻城器具已准备齐全,呼隆隆全都推到西门护城河边。搭天车、行天桥都跟城墙差不多的高度,进攻一方的兵士可以比较容易地接近城头。
于是王聪又带领不畏生死的劲卒,登上搭天车或行天桥,呐喊着向城头进攻。而朱能则指挥城下兵士,不断往城上发檑木矢石,给攻城者以支援。其实这是虚张声势,目的是将蓟州的主要兵力吸引至西门来。马宣不知是计,正身先士卒,带领兵士们在城头上防卫,冷丁地有人大喊一声:“不好了!东门破了!燕军杀进城来了!”马宣扭头往东一看,果然那边火光熊熊,隐隐地传来喊杀声。他料知大事不妙,便放弃西门,仓皇带领手下百余亲兵,企图从北门突围。
北门外,朱能早已列队等候。马宣挥戈跃马朝燕军冲来。朱能手下的张武、王真出战。马宣虽然英勇,但众寡悬殊,手下亲兵全被擒杀,而他本人身中数枪后也被押缚到朱能的军帐。
军帐中火炬的光芒照出两人身影。朱能端坐于胡床,他的旁边站立着毛遂。朱能道:“马将军,既已被俘,肯降否?”马宣大骂:“我堂堂大丈夫,大明皇帝忠臣,岂能与尔等叛贼同流合污。死而死已,何足惜哉!”朱能只好令刀斧手推出斩首。
朱能率部进入蓟州城,遍贴告示,安慰民心。此时已是酉末戌初,毛遂早已备下酒饭,但朱能却说“来不及吃”。原来,他早有计划,决定连夜开赴通化,使敌措手不及。他说,“兵贵神速”,酒饭等日后再吃吧。
通化在蓟州之东,相去不足百里,这是北平都司十七卫中最东面的一卫。朱能挑选骑兵三千奔袭通化。行前严诫将士说:“行师以得人心为本,勿乱行杀戮。”军队趁夜色掩护,如飞疾进,四更时分即到达城下。通化卫指挥蒋玉毫无防备;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想防备,而等待着燕军来收拾呢。总之,朱能的三千人马赶到通化,并树起在蓟州时打造的搭天车、行天桥等专用工具,第一批健卒攻上城头时,城上放哨的兵士尚在倚着雉堞瞌睡。攻城兵士拍拍守城兵士肩膀说:“兄弟,睡的好香!”守城兵士拖着长长的涎水醒来,已成了俘虏。天亮时,卫指挥蒋玉与其所部五千余人全部投降。
继通化之后,密云卫指挥郑亨也献城降燕。
不过数日,燕军连克通化、蓟州、遂化、密云四城,整个北平乃至平东广大地区,已成为燕王天下。真可谓势如破竹,有如神助。
东北方向的威胁既已解除,燕王见士气高昂,便决定乘胜西进,从蓟、遵等地移师,攻打由都督宋忠把守的怀来。但是欲取怀来,须首先拔除居庸关这个障碍。
居庸关地处北平北部一条四十里长的峡谷之中,两侧山峰陡峭,形势险要。出关向南端的山口南行,便一马平川,直达北平。燕王以往为了“备边”防蒙元,曾多次到居庸关视察,他深知这座“百人守之,万夫难逾”的险隘,真如同北平城的“咽喉”,或可谓之“脊背”。所以,燕王对众将说:“居庸险隘,乃北平之咽喉,我得此,可无北顾之忧;而瑱若据此,是拊我脊背也。宜急取之。缓则增兵缮守,后难图矣!”
燕王所说的“瑱”,即从北平城逃亡过去的都指挥余填。当时居庸关设有千户所,兵力比蓟州卫、通州卫要少;但地势险要,若攻打起来将会异常困难。余规瑱仓皇逃至居庸关后,的确如燕王估计的那样,一面招集兵卒,一面加固工事,准备扼关待敌并伺机反扑。
燕王便命令指挥徐安、钟祥率领四千兵马夺取居庸关。徐安以主要兵力封住山的南口,钟祥则带百余名精兵乘夜色爬崖壁从关后偷袭。因徐安曾在这儿驻守过,他对这儿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故能做到知己知彼,专击要害。他最先爬上悬崖,先在草料库放一把火,接着敲起铜钲。余瑱大惊,急忙召集部下弃关而逃,从关沟的北口冲出,惶惶如丧家之犬,向怀来投奔宋忠去了。
捷报传到燕王府。燕王十分高兴,说道:“假如贼知团结人心,谨守此关,我虽欲取之,岂能即破?此乃上天赐居庸予我,不可失也!”他深知居庸关的重要,便派千户吴玉带兵前往把守。
居庸关离怀来不过数十里。余琪的部队与宋忠的大部队汇合后,仍有进逼北平之势,这对燕军来说无疑是严重的威胁。燕王企图先发制人,迅速攻取怀来。无奈宋忠的兵马有三万多,而余填所部亦有二三千人。燕王府原有的护卫精壮大多已被宋忠抽去,现在虽然北平城内的守军皆已归附燕王,但除去守卫北平城以及居庸关等处的兵力,能机动的人马并不是太多,不要说压倒对方,即使“旗鼓相当”也达不到。故而诸将以为“贼众我寡,难与争锋,击之未便,宜固守北平以待其至”。这是一种以逸待劳、以守为攻的策略。然而燕王却不以此议为然。他对众将说:“夫战,当以智胜,难以力论。论力我不足,智胜则有余。贼众新集,其心不一,宋忠轻躁寡谋,狡而不礼,众将多不服。我当乘其未定,击彼之虚,贼可破也。”
七月十五日,燕王亲自率领马步精锐八千人,出北平德胜门,卷甲倍道杀奔怀来。
二
怀来是一座小城。洪武三十年开始在此置守御千户所。这儿北面是不太高的山岭,谓之螺山,东南面有妫川,西面是沽河。平常日怀来只有千余驻军,现在宋忠由开平带来三万,余规瑱又从居庸关带来两三千,所以小城一下子人满为患。宋都督只好将他的全部人马分为三大营,他与都指挥使彭聚领中军驻城内,另一名都指挥使孙泰领左军驻城东,余瑱则领右军驻城南。
宋忠在洪武末期做过锦衣卫指挥使。他曾两度因过失而被御史所劾,调任凤阳中卫指挥使。洪武三十年,作为将军杨文的参将,出征西南夷,师还,复锦衣卫官。这本来是一位比较平庸的武官,但去年冬天却得朝廷重用。根据兵部尚书齐泰的推荐,建文帝擢其为都督,官升一品,令其备边开平,率兵三万以防范燕王。
然而,他麾下的这三万余兵马,将帅间常有龃龉,各卫所不能精诚团结。尤其是由燕王府抽调的兵将,宋都督对他们不太敢信任;而他们也对宋都督心怀不满。他们认为,宋都督说是“一视同仁”,其实有亲有疏“偏心眼儿”。余填从居庸关来到怀来后,各部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了。
余琪的二三千人马是败退到这儿来的。余琪原指望宋忠会去增援,却没有等到一兵一卒。等他和他的部下疲惫不堪(有的还负伤挂彩)地逃到怀来,在安营扎寨补充给养等方面又遇到了困难。彭聚、孙泰说话大方,出手小气,名为支援,却似施舍。余填的部下心里颇是不平。
余瑱进怀来那日,宋忠曾设酒宴为余瑱“压惊”并致慰劳。余瑱质问宋忠:“为何援兵迟迟不至?”宋忠说:“我点齐兵马才要出发,不期将军已弃关而来。”他说的也是实话。如果余填能再坚持一会儿,没准儿他的援兵也就到了。但是余填又问:“为何不早早发兵?”宋忠则无言答对,面红耳赤。陪酒的孙泰、彭聚二位都指挥,也就觉得心里发虚而面现愧赧。因为恰是他二位的磨磨蹭蹭,迟迟疑疑,才使宋都督贻误了战机。
好歹饮过几杯酒,大家心气渐渐平和了,不料突然发生的一桩小事,又使得几位将军几乎翻脸。原来,余瑱建营须大量木材,以作栅栏。木材必须就地砍伐,但余瑱营区附近的树林,却早被孙泰部伐光。余瑱只好舍近而求远。将士们自然大为恼火,便与孙泰部发生争执。不料孙泰也有牢骚。因为按照兵书上的“下营择地法”,营地最理想的区域,是“左有草泽,右有流泉,背山险,向平原,通达樵木”。而恰恰他的营地既缺乏草泽,也没有樵木。他内心里埋怨宋都督处事不公,却不好意思讲,便怂恿部下去抢余瑱营区附近的樵木。说来这都是小事儿,不足挂齿,但为将者缺乏将器,偏又碰上宋忠这种心眼儿狡诈的长官,弄不好便会酿成祸患的。
宋忠的心眼儿狡诈,果然酿成大祸,而招致一败涂地。
宋忠的心眼儿,这回是耍在了燕王旧部的身上。原来,从燕王府护卫抽调的这批将士,其家属子弟不在军中,仍住北平。这些将士“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时不刻不在挂记着自己的亲人,因之无心与燕军作战。宋忠对他们十分警惕,将其编散到彭聚、孙泰下面各卫,并暗嘱彭、孙严密监视。而当燕军要进攻怀来的消息传来时,宋忠担心燕王旧部会消极作战,或反戈背叛,便又使出狡诈心眼儿,哄骗这些将士说,他们留在北平的家眷已被燕王屠杀,“尸积道路”。他们果然悲愤难抑,发誓复仇。宋忠暗自得意,却不料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时候燕王已经来到了怀来城下。
燕王精选的八千兵马,所谓“倍道”兼行,即以常规日行六十里的双倍(古法三十里为一舍,日行两舍则食宿),疾行一夜,七月十六日午前即到达妫川的东南岸。随即掘壕立营。营为方营,设四门,大纛立中央。营中又有营,各营以朱雀旌、白虎旌、玄武旌、青龙旌、招摇旌分列午、酉、子、卯、中央五方,井然有序。若干年来燕王一直研读各种兵书,况又经过数次出征蒙元的历练,所以若论统兵作战,他的确是卓然超群的帅才。诚如此,他才能在短短数天内取得辉煌战绩。
他对宋忠及其部将们已有较深入的了解。所以他才能在出师之前,做出“贼众新集,其心不一”,“宋忠轻躁寡谋,狡而不礼”的准确判断;他才敢于做出“当以智胜,难以力论”的决策。
他要与宋忠“斗智”,而不是“斗力”。
他和宋忠相斗的结果没有悬念,却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