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贵与张晟所看到的这座燕王城,因为是利用元皇宫为基础所兴建的,所以它比其他王宫如周王宫、齐王宫等,显得宏阔而雄伟。燕王府东城墙濒临太液池,南城墙紧贴金水河,而北面和西面的城墙外,则是人工挖掘的护城河,与太液池、金水河相连通,形成一圈绕城环流的活水,最后汇入通惠河。现在恰是雨季,护城河里的水满满的,翻滚着波浪。再看城墙。燕王府的北、西、南三面城墙,原本就是元帝旧皇城的一部分,当年经洪武皇帝特旨批准,为避免劳民伤财,未被拆毁,所以它的高度大大超过了亲王府城墙二米九尺的规定。再加上近来燕王擅自下令增筑王城,使其更显高峻,几乎跟京师的皇城不相上下了。老实说,要攻破这座王城,确实也不太容易。不过谢贵不想或者说不敢发动进攻。因为燕王目前仅仅是被朝廷“责训”,被“削爵”,并未如周、齐等王那样,被宣布逮捕关押或流放。那么谢贵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以兵力包围,施压,逼迫燕王交出诏令逮捕的王府将领。
谢贵、张晟在辰时许来到端礼门外。他命令部下朝城门上喊话。要求燕王按诏书说的,迅即交出张玉、丘福、朱能、火真等犯官。但城门紧闭,那丹漆的城门上,鎏金的铜钉映射着阳光,令人眩目。而在青绿点金的城楼上,鼙鼓不断响着,似乎有意在干扰这喊声,使城上的人无法听清城下喊的是什么。谢贵估计,没准儿张玉、朱能、丘福、火真等人,现在就躲在雉堞后面,朝他冷笑、谩骂,甚至张弓搭箭准备朝他射击。这些人已经豁上了,决计反叛朝廷了。但老实说,他目前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巳时许,谢贵令军士停止喊话,而用箭缚了文书射人王府,那文书上就写着朝廷要逮治的官员名单。然后他和张晟便下了马,进入帷幄,等候王府的答复。
这份箭书很快被送到燕王手中。
燕王现在是在承运殿的东殿。在他的周围,是张玉、朱能、丘福、火真和道衍。燕王看过箭书以后,嘿嘿冷笑,随即撕碎。说道:“前不久齐泰、黄子澄等奸贼已诛杀我于谅、周铎二士,令我至今想起来都痛彻心肺,也后悔莫及呢。如今我是再不会吃那个亏了!你们皆我手足也,谁也休想动一指头!”
张玉等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齐说:“我等生为王爷人,死为王爷鬼。誓随王爷打天下!”
燕王也很动情地跟将领们一个个拍肩膀、拥抱,连说着:“谢谢各位。”但他顾虑敌众我寡,又问众将:“外面兵马甚多,而府内卫士甚少。如之奈何?”
朱能说:“大王勿忧!俗语说‘擒贼当擒王’。只须先擒捉为首的张、谢二贼,余皆无能无力也。”
道衍说:“朱将军所言极是。如今朝廷既遣内使逮捕张将军、朱将军等,殿下正可将计就计。就把张将军、朱将军等各位,开列名单,遣内官送出,假说殿下同意放人,但须张晟、谢贵二人亲至府内,慎重交接。待其来到府中,只须一二勇士之力,便大功告成也!”
燕王略作思忖说:“斯道先生此计甚妙!”当即依计行事。令朱能挑选百名勇士,埋伏于端礼门内。而令内府的金总管,出得府门,见了张晟、谢贵,说:“王爷病情已有好转,现正在承运殿东便殿恭候二位大人前往,交接张玉、朱能等一干人犯。”
张晟、谢贵见只有一名内官出来交涉,自然心存疑虑,不敢进府。两人悄悄商量后,回答金总管说:“请上复燕王殿下,既然王爷病情尚未痊愈,我等改日再诣府拜访吧。还是请快些将张玉等罪犯送出,我二人也好向朝廷交待呢。”
金总管回到承运殿便殿,把他与张晟、谢贵会晤的情况禀报燕王。燕王嘿地一笑说:“果然这二贼生疑啊!”接着实施第二步计划。仍令金总管前往张晟、谢贵处交涉。不过这回儿金总管手里多了一份名单,上面开列着朝廷要逮治的犯官姓名。计有卫指挥张玉、千户丘福、朱能、火真(蒙古族)、谭渊、百户王聪、张武等九位。金总管说,这九人现已被王爷羁押,而须张、谢二位大人进府,与王爷亲办交接事宜。如张、谢二大人不来,耽误了公事,则责任不在王爷也。
张晟、谢贵看了这份名单,又悄悄商议。认为燕王或许真有放人的诚意。当下谢贵便点起五百兵马,与张晟一起随同金总管,跨过金水桥进入王府端礼门。但进了第一道门后,还有第二道门。守卫第二道门的燕府卫士说奉了王爷钧旨,只许张、谢二大人进入,余皆在此门外等侯。张晟、谢贵无法,只能照办。那时候他二人尚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在通往承运殿的通道上,只有王爷的仪仗陈列着,并不见有持了兵器的一兵一卒。忽然金总管说句:“二位大人请看!”手往丹陛下一指。张晟和谢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烈日下摆放了几辆囚车,旁边有持刀的兵士看押。囚车上被关押的人,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金总管说:“那便是名单上开列的罪犯。二位大人见过王爷后即可带走的。”谢贵很高兴,对金总管说:“如此,我等也便放心了。”
张晟、谢贵进入东便殿,迎面就看到燕王披头散发,曳杖而坐。陪坐着的王府官,文职中有他们认识的长史葛诚,以及典簿、典膳、奉祀、纪善等僚属;武职中有一位熟识的卫指挥叫卢振,另外是一位不认识的千户和几位百户。在殿内仍未见有持兵器的卫士。
张晟、谢贵便向燕王施礼、请安。燕王受礼后,颤颤抖抖拄杖立起,执着二人的手,连连摇头叹气,未曾说话,眼神里先流露出愧悔之意。随后,燕王吩咐赐宴行酒。内侍便将两只雕龙玉盏先摆放于张晟、谢贵面前,哗地注满了御酒。燕王说:“请二卿吃酒。”二人答曰:“谢殿下赐酒!”捧盏一饮而尽。
此时内侍端上来一盘甜瓜,摆放于燕王面前的几案上。甜瓜大约有七八枚,皆呈银白色,有一道道浅黄的纵纹儿。燕王笑吟吟说:“府中无甚好物儿,只有他们新进献的数枚甜瓜。此甜瓜因其色泽银白,故名银瓜。是新品种,今年只长得十数斤。二卿尝尝滋味如何!”随即令内侍拿了瓜刀,纵着剖开,每枚瓜剖为四片。然后用玉盘盛了,放在燕王面前四片,张、谢二人面前各四片,其余的瓜,则分赏在座的王府众官属。
燕王拿起一片瓜,笑吟吟又说:“请卿等一同吃瓜。”众人便说:“谢殿下赐瓜。”张晟和谢贵各摸起一片瓜品尝。果然甜丝丝清凉凉,滋味美极。
燕王吃过一片瓜后笑问张、谢:“如何?”张、谢说:“好瓜!”燕王点点头。他又摸起一片瓜,刚咬下一口,却遽然收起笑脸,紧皱眉头,“嗤”地将未嚼碎的瓜吐出。然后怒睁双目,髭髯抖颤,手指着张晟和谢贵骂道:
“如今平民百姓,兄弟宗族之间尚知相恤。我身为天子近亲,却不能保旦夕之命!尔等身为地方官,竟敢以兵力相迫,闯府提人,是必欲置我死地而后快也!此尚可为,天下事何不可为!”说罢,愤愤地将手中那片瓜掷于地上。
随着瓜片落地,刹那间从屏风后面,以及殿外廊下,呼隆隆涌进无数壮健兵士,个个手持利刃,一拥而上,首先捉住了张晟和谢贵,下了他们的佩剑。与此同时,陪坐着的葛诚与卫指挥卢振也被兵士抓住,摁在了椅上。事出仓猝,来不及防备,张晟、谢贵以及葛诚、卢振嘴里的瓜尚未咽下肚去,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而双手亦被人绑缚起来了。他们这才知道中计了。
“哼哼!我何曾有病?”燕王提起柱杖,遥指南面京师的方向,气咻咻地说:“我不过是迫于奸臣构陷,不得不如此而已!齐泰、黄子澄等奸贼,先是加害我五弟周王,逼杀十二弟湘王,又禁镏齐王,废了代王、岷王。他们连我也不放过。我三个儿子在京师被扣,险遭其毒手。我万般无奈,不得不装疯卖傻。我苟活人世,狗豕般游荡于街市,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燕王越说越激愤,柱杖不断地敲击着地面。说到最后,气吞声咽,泪花飞溅。他长期以来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喷发出来了。
这时候张玉、朱能、丘福等将领已经钻出囚车,各自端了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大殿。张玉大喊一声:“王爷,杀了此二贼吧!”其他将士也轰雷似地喊:“王爷,杀了此二贼吧!”但燕王却说:“且慢!”他扔掉柱杖,随手接过张玉手中的剑,指向谢贵心窝问:“谢贵,你可愿降我吗?”谢贵却将胸膛一挺昂首嗔目说道:“我谢贵惟有一颗忠心,就献给朝廷吧!”燕王大怒,将剑锋猛力一刺。随着嗤地一声,殷红的血浆从谢贵心窝喷出,溅了燕王满身满脸。燕王再看张晟也是不屈的神情,便不再问。他把剑还给张玉。张玉接过剑,仿照刚才燕王的样子,往张晟的心窝同样地一刺。又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张晟、谢贵的尸体被拖出大殿之后,燕王便在床榻上坐下,吩咐将葛诚和卢振押过来,他要亲自审问这两名内奸。
燕王手指着葛诚的鼻尖先问:“葛诚,你这奸贼!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
葛诚说:“臣一向对殿下忠心耿耿,不知‘叛’字从何说起?”
燕王啐他一口说:“呸!你尚有脸说‘忠心耿耿’?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也!我且问你,某日夜晚,你偷跑入张晟家中,告他些什么?”
葛诚一愣,当即意识到他是不可能蒙混过去的了。既然死不可免,那就老实招供吧!于是便从今年春节期间,他在京师被建文帝秘密召见开始一直说到了他潜入张晟宅邸,报告燕王伪装疯病的事实。燕王叫人录了口供,将葛诚拖到一边。然后又审问卢振。
对卢振这位卫指挥,燕王过去不太熟悉。说不上信赖,却也不曾怀疑他会是内奸。发现卢振是内奸,说起来也有点儿意外。那还是张信来王府拜见燕王之后,曾对燕王提起,王府里有一位卢指挥,早已与谢贵有勾联,成了朝廷安插在燕王护卫军中的内奸。前期于谅、周铎被百户倪谅出卖,罪魁祸首其实是卢振,卢振才是躲在倪谅背后的黑手呢。这一回张晟、谢贵包围王府,逮捕王府官属,原是期望葛诚、卢振里应外合的,不料葛、卢二人的面目提早暴露了,他们的计划也就彻底失败了。
经审问,卢振对他充当“内奸”并指使倪谅告发于谅、周铎的事实供认不讳。燕王也叫人录了口供。然后宣布对葛诚、卢振两个叛贼斩首,并夷其族。众将士怀了仇恨,扑上来先是一阵乱踢乱打,他二人已是奄奄一息。不待斩首,而先挖出了心脏,用以祭奠被害的于谅、周铎二人。只可怜他二人的亲族,因住在王府内,早已被监控,燕王一声令下,全被绑缚,不论男女老幼,或斩首、或绞刑,计八十余人被害。
到了下午未时,那些随同张晟、谢贵进王府而在端礼门受阻拦的兵士,因见二位长官久久未出,难免有些焦躁。金总管便领了人,送来酒肉饭食,告诉他们说,张、谢二位大人与燕王相谈甚洽,现正在承运殿饮酒。这是犒劳各位的午饭,兄弟们尽可享用。这些兵士便乐得大吃大喝起来。随后在城墙上守卫的王府兵士,也陆续下城,掺合到这些人当中,一起说说笑笑。彼此原都相识——有的原在同一个卫所,有的原是乡亲,所以王府的兵士与谢贵带来的兵士,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
张晟、谢贵带来的这五百人,吃饱了喝足了,却仍不见二长官的影儿。他们又等。等到傍晚时,王府的兵士们朝他们挤挤眼儿说:“弟兄们休等了,他们或许是不想回去了!”这五百人有机灵的,有愚笨的,但都不想再等了。他们彼此悄悄说句:“散去了吧!”遂各自散归。
酉末戌初,天已曛暮。此时从王府里驰出三骑,中间是指挥张玉,两边各一名校尉。张玉高擎令旗,冲着驻守在端礼门外的北平都司军士高喊:
“燕王殿下有旨,张晟、谢贵矫诏谋叛,已被擒杀。令尔等各回营房,不得滞留!”喊罢,又泼喇喇喇往西,往北,再往东,再往南,沿王城跑了一圈儿。一面跑,一面不断地喊着上面的那几句话。
王城外面的兵将们听说张晟、谢贵被杀,情知有变,顿时人心惶乱。在这围城的四万人中,绝大多数是燕王旧部,其人心向背不言自喻。面临都指挥谢贵已死而张信叛降燕王的情势,群龙无首,各自打各自的主意。于是哇地一声喊,七卫的部队纷纷撤逃。王城四周,丢弃大量的旗仗甲胄。
北平城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