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光线渐暗。棋盘上沉寂了一会儿,突然又“啪啪”地敲起来。登时血肉横飞,一大片尸体被抬出场外。双方都剩了极少的子力,局面已进入“残棋”。此时波谲云诡,观棋者颇觉趣味无穷,而博弈者却紧张地时而屏住呼吸。
太阳落山的时候,这盘棋还没有结束。从局面上看,刘璟微微占优,但真要取胜,怕比登天还难。谁都知道应该是平局了。甚至连输掉两局的燕王亦徒叹奈何,准备接受平局的结果了。然而对方仍不轻言放弃。仍习惯性地以手掐着下巴,那原本有点近视的眼睛几乎是贴在了棋盘上。他这种态度大出乎道衍的意料。按道衍的意愿,最好是刘璟能稍微“马虎”一点。就算输了,他也是两胜一负,一点不丢面子。退而求其次,刘璟若能接受平局的结果,也总算给燕王一点安慰,使大家的心情都能舒畅一些。孰料刘璟竟是如此的较真儿,毫不妥协,不依不饶,定要将燕王杀得片甲无归才会甘心。这种人他以前从未见过,因之今天的“象戏”如何收场他心里没底。他眼看着暮霭从四面浮起,往棋桌上飘游,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此时燕王实在烦恼得无法忍受,不禁怫然道:
“卿不可以少让些吗?”
这是一种“求饶”的姿态。燕王说出这种话实是一种无奈,一种“屈尊”。事过之后,他自己都会为这句话而感到羞耻的!那么作为客人,刘璟不应该接受对方的“求饶”吗?
不料刘璟慢慢地从棋盘上抬起头,以他近视的眼睛凑近燕王,正色回答:
“可让处则让,不可让者不敢让也!”
这就是刘璟。除非刘璩,谁会说出这种话!
面对一位亲王的求饶,如此轻蔑地予以拒绝。威风凛凛,咄咄逼人。这种“君子式”的羞辱比“泼皮式”的羞辱更加恶毒!谁能受得了呢?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这句被载入史册的不朽的“刘璟语录”,令人感喟,也令人困惑。
此言既出,刘璟便看到燕王的脸色立时憋得青紫。那被激怒的眸里射出一道冷光,这冷光将阴鸷、残忍暴露无遗。在这刹间里,仿佛有个神秘的声音撞击刘瑗的耳鼓:
“你将死于此人之手!……”
当然,燕王毕竟是燕王。他对刘璟这种“君子式”的羞辱忍了,认了。如果说刘璟这种人处世所奉为圭臬的,是“不可让者不敢让”的话,则燕王朱棣所遵循的,却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他能将怒火压住,没有将石桌掀翻,也没有将棋子儿砸到刘璟脸上。他只是手抚髭髯,望着暮霭缠绕的松枝发出王者的大笑:
“哈哈哈!……”
笑声震荡山谷。
这是一盘没下完的棋。
不知是道衍的袍袖无意地拂了一下,还是骤起的晚风有意地扫了一下,棋盘上残存的棋子被弄得凌乱。看来,他们的胜负只有天定了!
当他们离开大庆寿寺,往王府走的路上,燕王仍然与刘璟并辔而行。一个有说有笑,状极亲热;一个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在燕王的心里,想的是这位品级不高的“钦差”,回京后将会在皇上那儿禀奏些什么;而在刘璟的心里,想的却是那盘未下完的棋,他应该能获胜。那是一盘有意思的残棋,闲暇时他要好好地思谋思谋,说不定将会编入棋谱里呢……
三
高秋九月,应天的天空已不再阴沉,“立储”的事也终于明朗了。
洪武皇帝知道东宫虚位将会影响到国家的安定。对这个万众瞩目的大事,他必须做出决断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困难的决断。
也许是他最错误的一次决断。
他决定在东角门召对群臣,议定“储君”人选。
东角门乃奉天门的附属建筑。当时的奉天门左为东角门,右为西角门;东庑为左顺门,西庑为右顺门。朝会应该在奉天门举行的,但因太子新丧,非常时期,洪武皇帝以素服,决定在东角门召见群臣。那儿有临时设立的御座。
洪武皇帝开宗明义说道:“朕已老矣!国家不幸,太子薨亡。古称国有兴君,方足民福。皇长孙弱不更事,朕恐其难承大统。朕第四子贤明仁厚,英武似朕,朕意欲立燕王为太子,卿等以为如何?”
这是他经历了近五个月的痛苦思考,好不容易挤出的几句话。这几句话字字血声声泪。御前负责记录皇帝言论的官员,觉得手中的笔从来没这样抖过。群臣从来没看见皇帝这么苍老,这么脆弱。
殿堂内没人应答。一片嘘唏。
“朕意欲立燕王,卿等以为如何?”他又问了一遍。明显地带了哭音儿。
“陛下圣明!”有几位大臣说。但他们的声音太弱,几乎被嘘唏声所淹没。
“……卿等,以为如何?”他又问了一遍。他已经在哽咽了。他泪眼模糊地向左右看看,发现身边并没有几张太熟悉的面孔。那些被他视为股肱的勋臣大都不在了。他们有的是善终,有的是赐死,有的是伏诛。其实从他的感情上讲,他是不乐意他们死的。而且,事实也证明,倘若他们中许多人还健在的话,他也许不会犹疑,不会说违心的话,不会做后悔莫及的事。然而他们毕竟都死了。眼前的这些面孔太陌生太模糊了。
然而在这一片嘘唏声里,突然有人踉踉跄跄扑倒在御座前,高声喊道:“陛下,臣刘三吾有话要说!……”
这是一位龙钟老人,今年刚好八十岁。本名如孙,以字行。湖南茶陵人。走出茶陵步入朝廷时,已七十三岁。其时刘基、宋濂等大学问家已逝,刘三吾这位皓首老翁便成为皇上的得力顾问。授左赞善,迁左春坊大学士。曾辅导过太子,并受命补阙国家礼制,刊定科举制度的“三场取士法”。洪武皇帝御制《大诰》及《洪范注》,皆为三吾作序。而敕修《省躬录》、《书传会选》、《寰宇通志》、《礼制集要》诸书,又是三吾总裁。足见皇上对这位皓首老翁的倚重。
这且不说。皇帝竟以为刘三吾的出现,会给国家带来文运的昌盛:“朕观奎壁间有黑气,今消矣。”——从此天上的“黑气”让刘公给消灭了。真是神仙般的魅力。恰因为这非凡的魅力,使其享受到特殊礼遇:朝参时“列于侍卫之前”,宴会时“赐坐殿中”,而每逢皇上作诗,又常令此老唱和。
皇上还曾赏赐他朝鲜进贡的玳瑁笔,并尊称为“刘老”。
于是“刘老”跪伏在御座之前,朗声抗奏曰:
“皇孙年富,且系嫡出,孙承嫡统,是古今通礼。愿陛下慎思之!”
洪武皇帝揩揩泪眼,问他:
“依卿所言,朕欲立燕王,竟是不妥的了?”
刘三吾道:“若立燕王,将置秦王、晋王于何地?弟不可先于兄。臣意不如立皇孙。皇孙世嫡大统,礼也!……”
东角门里只有这六十五岁的皇帝和八十岁大学士的对话。其他人皆不吭声。先曾响应过“朕欲立燕王”意见的人,此时也成了哑巴。
可也怪煞:皇上明确提出立燕王,响应者声微力弱;皇上认为皇世孙朱允炆弱不更事,难承大统,倒有人敢朗声抗奏。类似情况,洪武朝实不多见。
刘三吾自号“坦坦翁”,被誉为“为人慷慨,不设城府”。他在东角门的这番高论,世人高度评价,称其“至临大节,屹乎不可夺。”然而,恰恰是这位巍然悍卫大节的“坦坦翁”,五年后主考会试,因私优南士,排斥北士,害得洪武皇帝亲自过问,更擢六十一人,全部是北士。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所谓“南北榜”(又日春秋榜)。这是八十五岁的“刘老”继东角门策对后的又一“人生亮点”!
谁也弄不清是刘三吾“至临大节,屹乎不可夺”的精神否定了洪武皇帝,还是洪武皇帝自己否定了自己,总之燕王朱棣未被立为太子。洪武二十五年(1392)九月庚寅,皇孙朱允妓被册封为皇世孙,继他的父亲朱标(已被谥为懿文太子,葬于钟山孝陵之东)之后,成为东宫新的主人。
但据说,朱允炆对被立为皇太孙并不太感兴趣。他一点都不激动。仍身穿“斩衰”,伫立于父亲遗留下的《负子图》前,若有所思。那时候他的母亲吕妃,苦苦地向他哀求;而他的三个弟弟,都跪在地上,哭咧咧地扯动他的衣角。后来还是他的祖父亲自慰劝,他才勉强表示同意。
但朱允炆向他的祖父提出几个条件:他必须去钟山居“庐”,为父亲守墓三年。这一点被驳回。他必须以国事为重,忠孝自古不能两全。他又提出,三年居丧期间,不茹荤、不言笑、不御内。他的祖父颔首微笑。他才十六岁,尚未择婚,谈不上“御内”。最后一条,上朝时穿公服,退朝后回东宫仍是“斩衰”。他的祖父叹一声:“那就依你了!”……
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的诏书很快颁至各国各地。北平城少不得也须在城郭外置“龙亭”,陈仪仗,迎接诏书的到来。从“龙亭”里取出来的诏书,并没使燕王朱棣感到意外。因为他事先已得知消息。他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呢?
过程往往是复杂的,而结果却极其简单。朱棣冥思苦索着,是哪些因素造成了这样的结果?想的可能对,可能也不对。或许,连他的父皇都不会满意于这样一种结果呢。
那一天,朱棣又来到大庆寿寺。道衍陪他坐在大柘树下,又想起了与刘璟对弈的情景。他越想越是沮丧。道衍便开导他说:“《法华经》有云,‘智者常坚忍,勇猛修禅定,解脱诸束缚,获无上安乐’。殿下才输过一局,第二局也得有输的准备了,第三局输赢难定,却也不能向对手求和。贫僧断言,殿下三局之后,再弈必行棋顺利,一路过关斩将直捣九宫!阿弥陀佛!”
燕王的心境熨贴些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原来的设想过于简单,看来“白帽子”是不会轻易戴到他这个“王爷”头上的。他真的应该做坚忍的智者,用“勇猛”的“禅定”,来解脱诸般束缚,获取无匕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