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木华黎随同者勒蔑前来释放在混战中被捉的额里真妃的时候,她正在被囚禁的蒙古包里大喊大叫。额里真妃到底曾经是先可汗的大妃,身陷囹圄气焰不减,不住声地吼道:“放我出去!该死的铁木真,你放我出去!”
豁儿赤与术赤台二人护送着额里真妃的驼车走到主儿乞人的营门处,随在车后的木华黎下了马说:“请二位使者稍候,等我禀过我的主人再来请二位进帐。”说罢将马交给守门军士向大帐走去。
术赤台与豁儿赤下了马,耐心等待。一会儿,只见合答吉歹走了出来,对他们说:“我们首领有令,请来人将额里真妃的车子放进营门!”
术赤台与豁儿赤交换了一下目光,示意车夫。车夫赶车进了古列延营门。二人随后欲进,合答吉歹拦住说:“撒察别乞首领有令,外人不准入内。”
术赤台和豁儿赤一愣。但见营门里额里真妃下了车,走向迎上来的撒察别乞和不里孛阔等人。
撒察别乞施礼说:“母亲,您受惊了!”
额里真妃傲气十足地说:“我受惊?谁敢惊吓我?我是谁,先可汗的大妃!他铁木真算个什么东西,自封的可汗。羊戴上了帽子就可以装人了吗?我会怕他?”
豁儿赤和术赤台相互对视一眼,反身走开了。
铁木真听过了二位使者的回报,觉得主儿乞人太过分了。可是他想,还是得先把自己的翅膀练硬,那时即使有风有雨也挡不住我往高处飞翔。铁木真迎头向天:“忍吧,忍吧!因为我现在还不够强有力,我就得忍让,违心地忍让!可是主儿乞人,你等着,你等着我忍无可忍和不需要忍的那一天吧。那一天不会太晚,不要来得太晚吧!”
铁木真的目光是坚定的、踌躇满志的。
初战塔塔儿
一
五年后,也就是1196年,铁木真的营地已是一派兴旺富足的景象。这一天,巨大的可汗金顶大帐外排出威武的两列长队直通营门。哈撒儿与金朝使臣耶律阿海并行,别勒古台与金朝副使耶律不花落后两步,再后是带刀带剑的者勒蔑、速不台与两位金朝侍从,一行人从营门向大帐走来。
大帐里,铁木真正中高坐,将领分别坐于两厢,金朝使臣客位落座。铁木真打开者勒蔑递过来的黄绢包裹,看了看手中火漆封印的手书放下说:“我不通金朝文字,请大国使臣代为转达,可以吗?”
耶律阿海站起:“愿意为可汗效劳。”
者勒蔑又从铁木真手里接过书信递给耶律阿海。耶律阿海打开手书读道:“大金国丞相完颜襄致意蒙古可汗铁木真:我大金国江山万里,八方来朝,惟北方之合答斤、山只昆部不听约束,举兵反叛。皇帝兴师征讨,叛敌惨败而国军回师。不料塔塔儿之首领蔑兀真笑里徒见利而忘义,竟中途袭击我军,掠夺财物牛马无算。皇帝震怒,兴兵问罪。丑虏不堪一击,向西逃窜,至大金边墙松树寨、枫树寨龟缩顽抗。皇上得知铁木真称汗漠北,兵精马壮,特命你率部进击。成功有赏,军败有罪,望自珍重!大金国丞相完颜襄手书,承安元年秋。”
耶律阿海读完手书,又交与者勒蔑,者勒蔑呈与铁木真。铁木真看了看手书,不冷不热地说:“上国使臣一路上鞍马劳顿,请先歇息歇息。这件事非同小可,容我与诸位将领从长计议。送客!”
哈撒儿伸手让道:“请!”四位使节走出帐外,哈撒儿等相送。
铁木真见使者们出帐,拿起那块包手书的黄绢向众将展示一圈儿说:“这块绢子还不错,谁拿去裹脚?”众人一阵大笑。
哈撒儿走回大帐。铁木真止住笑说:“都说说,怎么打发这两个金朝的使臣?”
“我有办法,抬进来!”别勒古台说着走到帐门向外招手,两名军士抬着一个木驴走进来,放下,众人为之一振。别勒古台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当年,金熙宗把我们蒙古的俺巴孩汗就活活地钉死在这样的木驴上。现在冤冤相报,把那条傲慢的公狗一样的完颜丞相的使者,钉在这木驴之上!”
许多人情绪亢愤。铁木真盯住木驴,两手用力按住桌案,牙咬得腮帮子上都起了不住滚动的肉棱子。不过,只过了一会儿,他便又缓缓地坐了下去,出人意料地说:“也许我们可以去打这一仗。”
这话就像在滚油里扔了一把盐,下边一下子炸开了锅:“什么?替金狗去打仗?!”
“塔塔儿人不过是金朝的一条狗,主人打狗有我们什么事儿?”
“金朝、塔塔儿人都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让他们自己去打吧!”
“对,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
铁木真对一直没说话的豁儿赤问:“你有什么想法?”
“出兵攻打蔑兀真笑里徒。”豁儿赤说得非常干脆。众人一下子围上了豁儿赤:“你胡说!”
“你不是乞颜部蒙古人,金国杀的不是你的可汗!”
“把这小子钉在木驴上!”
者勒蔑笑道:“你们冲他吵什么?他不过是顺着可汗的意思随便说说的,为的是早一点讨齐他的三十个老婆。”
有人笑了起来。
“这并不可笑。”大帐门外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家回头,立即站起来——是诃额仑领着孛儿帖进了大帐。
铁木真走下座位:“母亲!”
“是你方才说过要奉金国的旨意去攻打塔塔儿人?”
“是,我有这个意思。”
“你忘了金国是什么人了吗?是贼!你要认贼作父吗?!”
“母亲?!”
“你给我跪下!朝着不儿罕山,朝着你向它发过誓言的长生天,朝着俺巴孩汗和合不勒汗的在天亡灵,你跪下。”
孛儿帖催促道:“铁木真,快跪下,别让母亲生气!”
铁木真跪下了。
“你向他们忏悔吧!”诃额仑说。
铁木真跪在地上想了想说:“伟大的不儿罕山,永恒的长生天,被金国钉在木驴上惨死的两位蒙古先可汗,我是铁木真,我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担负起报父祖之仇,打败金国的重任。为此,我历经磨难,矢志不移。只是由于我的羽毛还投有丰满,草原上的人还分崩离析,这个志向至今还没有实现。”他说到这里已经泪光闪闪。随后,他一振,以很快的速度说,“金国是我的最主要的最强大的仇敌,一直豢养着草原上的两条恶狗——蔑儿乞人和塔塔儿人,他们是被我屡次打败,又屡次在金国的煨养下恢复元气再来咬人的两条恶狗。这一次,金国嫌弃塔塔儿狗了。我可以不受金国的牵制打败塔塔儿这个杀我父亲的仇人了,你们保佑我!”
“你?!”诃额仑愕然。
铁木真站起来对诃额仑说:“母亲,方才别勒古台还说,我们不出兵,看着金国打塔塔儿人——说这是坐山观虎斗。”
别勒古台应道:“对!”
铁木真对别勒古台说:“这么说你也承认金朝和塔塔儿人都是老虎。那么,你愿意面前有一只老虎还是同时有两只老虎呢?”
豁儿赤补充说:“对,敌人的敌人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就是暂时的朋友也是好的嘛!”
诃额仑打断道:“他们无论是谁也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豁儿赤吓得后退一步。铁木真说:“是。可我的意思是暂时利用与金朝的联合,先收拾塔塔儿人。”
豁儿赤受到鼓励,又近前一步说:“先打死一只是一只,然后有机会再打另一只。我就是这个意思。”
博儿术想了想说:“我觉得可汗的主张是对的。我们打了塔塔儿人,表面上又伪装成是奉金国之命做的,这样,我们就不容易在金国那里过早地暴露自己,引起金国的注意。等我们悄悄地把自己的羽毛养丰满了,在金国没有在意的时候,在合适的一天,我们一下子高高地飞起来,那时,金国的末日就到了。”
铁木真咬着牙说:“到那时,就该我铁木真把金国皇帝钉在木驴上了!”
诃额仑被铁木真的深谋远虑说服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母亲是老了。先长出的头发,不如胡子久长;先长出的耳朵,不如犄角坚硬。孛儿帖,以后,我们再也不要管铁木真的事了。”
铁木真真诚地说:“母亲,我真的还需要您的提醒和教诲。”
诃额仑摇摇头:“不,你真的不需要了。”她心里又高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转身走了出去。
铁木真眼里放出兴奋的光芒:“哈撒儿、博儿术、者勒蔑。”
三人站起:“在!”
“你们马上出使黑林,请我父亲的安答脱斡邻汗领兵到语勒札河上游与我部会合。答里台、蒙力克、豁儿赤!”
三人站起:“在!”
“你们去主儿乞营地,说服撒察别乞与我们共同对敌。”
答里台为难地说:“撒察别乞五年来和我们拒绝往来,这次他们……”
“你是怕他们不来?塔塔儿人不仅毒死了我的父亲,也害死了我们共同的先可汗俺巴孩,撒察别乞的父亲也是被塔塔儿人捉住送给金国钉死在木驴上的。”铁木真沉思般的说,“也许这次他们能以血族复仇大义为重,同我们言归于好吧。”
答里台不相信主儿乞人会出兵支持铁木真,不过他还是答应说:“好吧。”
铁木真提起精神说:“其余各位首领跟我去宴请金国使臣。”他扫视众人一眼,说,“哎,都不要把脸子拉这么长嘛!我让你们去喝酒,又不是去服毒!”铁木真自己先大笑起来,众人随之也笑了。
众人正要往外走,孛儿帖匆匆进来:“铁木真,母亲不见了!”
铁木真兄弟急匆匆跑进诃额仑的斡儿朵,里面不见诃额仑的影子。
铁木真眼睛一亮:“不儿罕山!”大家急忙出门。
铁木真兄弟等人朝不儿罕山快马跑来,转过山弯,一眼看见诃额仑正跪在不儿罕山的山脚下哭泣——那是她当年领着孩子们望祭过也速该的地方。铁木真等下马,走到诃额仑身边,跪下道:“母亲!”
诃额仑拾起泪眼望着不儿罕山的山顶说:“也速该,你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六年了!这二十六年来,我像离了群的母羊一般,自己喂养着铁木真他们六个儿女。你知道我受过多少苦吗?为了不让孩子们失去勇气和信心,我有泪不敢流,只有躲在黑夜里偷偷地哭,我哭湿哭烂了多少块毛毡哪!”
“母亲!”
“你们不要打断我,我要跟你们的父亲好好说说心里的委屈。”她又对着高高的山顶说,“也速该,你是被塔塔儿人用毒酒害死的,死的时候是那么痛苦。可是,你知道吗?我活的比你死的要艰难得多呀!二十六年,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我柔弱的身躯,要挑的是九口之家的担子。我尝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什么亲人,什么朋友,谁都有自己的羊圈,没人肯在白毛风天气里,让出自己的蒙古包帮我照顾寒冷饥饿的羊羔,一切都只有靠自己。我就是这样教育着你的儿子们的。好在,除了别格帖儿之外,他们一个不少地活下来了,铁木真还成了乞颜部的可汗。我没有辜负你。现在我老了,头发都白了,你我在天上见面的日子不远了。你不要急,不是我留恋儿子给我的荣华富贵,是我真想看见他们为你报仇雪耻的那一天。也速该,你等着我,再耐心地等等我!”
铁木真劝慰道:“母亲,您如果不愿意让我去打松树堡,我回绝金国使者就是了,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子!”
诃额仑破涕为笑了:“铁木真,谁说我不愿意你去打松树堡?”
“那您为什么……”
“你长成了一个比你父亲还要坚强,比你父亲更有见识的勇士,我心里的高兴装不下了,我要告诉你们的父亲。”
兄弟几个会心地笑了。
二
在浯勒札河上游,铁木真与脱斡邻汗会合了。他们在等待主儿乞人马的到来。
大战在即,松树寨里,塔塔儿人正忙着垒高寨墙。寨墙里,已经两鬓苍苍的蔑兀真笑里徒明白自己不是蒙古人和克烈部的对手。他见北面还空虚,便让也客扯连保护札邻不合快快逃走,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全军覆没。札邻不合不愿抛下叔叔单独离开,想要蔑兀真笑里徒一起走。蔑兀真笑里徒摇摇头说:“不行了,铁木真来了,你父亲被杀那天降生的铁木真来了!用你父亲的名字命名的铁木真来了!那一年你用毒酒毒死了他的父亲,他报仇来了!”
他指着寨墙外边说:“你看,他的人马无边无沿,我们如果全数撤退,就会被铁木真的铁骑全都踏成肉泥。你带着大部分人马赶紧逃走,我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用苏鲁锭长枪洞穿我的胸口。”
札邻不合哭出声来:“叔叔。”
蔑兀真笑里徒说:“别难过,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巴特儿一样死去的。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们和蒙古人的账又写下了新的一页,将来只有靠你来清算啦。快走!”
札邻不合后退,突然跪下叩了一个响头,然后大步离去。
浯勒札河边,铁木真用鞭杆敲着手心,焦急地踱步。一骑快马奔来,速不台跳下马跑到铁木真跟前:“可汗,主儿乞人毫无消息,札邻不合率领大部塔塔儿人已经从北面逃走了!”
铁木真跑向自己的战马,快速坐在马上,马躁动不安地踏着四蹄。铁木真夹着苏鲁锭长矛说:“听着,我不要塔塔儿男子的俘虏,妇女和财物谁抢到归谁,可谁要放跑了蔑兀真笑里徒这个害死我父亲的仇人,我就砍下他的脑袋!杀!”
铁木真的战马第一个飞了出去,将士们兴高采烈,欢呼着扑向寨墙。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开始了。
晚上,札邻不合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遥望着松树寨方向淡淡的火光。他身边的也客扯连叹息道:“枫树寨的火已经灭了,松树寨的火也快熄灭了,蔑兀真笑里徒首领恐怕……”
札邻不合恨恨地说:“叔叔,我札邻不合会用铁木真的鲜血来算清这笔账的!”
几个人下了山顶。札邻不合的队伍渐渐消逝在夜幕之中。
天快亮了,火光之中,铁木真走来:“找到蔑兀真笑里徒的尸体了吗?”
人们回答:“还没有。”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有人逃跑了!”但见晨曦中一匹快马冲出寨门,铁木真等立即上马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