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将军:惊悉你率盐工造反,深为你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的英雄气概所折服。大丈夫壮怀激烈,马革裹尸,无可非议。况且盐工整日晒盐,苦不堪言?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揭竿,为时尚早。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等待你的是死路一条。命者,人之本也,无命何以骑巨鲸与东海,驾大鹏于九天?此非为危言耸听,空穴来风,听渊道来,若渊理不明,实不清,难动你心,便任你称雄。今,我已派人至弘化调三万精锐之师前来助战,不日就可到达。若大军一到,你那既未经战阵,又器械低劣的两万百姓,必无完卵。假若大军不至,你能打下龙门城,也难打开进入关中之门。再退一万步说,就是我将通往关中的大门打开,你与你的人马能进入关中,也难成大事。官军层层设防,郡县严阵以待,你过一道关,剥一层皮。可以肯定,二百里之内你的人马便伤亡殆尽。况,你人生地不熟,睁眼瞎一个。也许你将希望寄托在关中的各路造反者身上,如此甚谬。今,关中的造反者蜂起不差,却多为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并已被官兵剿灭十之有四。让人不可理解的是,造反者弱肉强食,互相残杀,以壮大自己的势力。你初入关中,就是官兵无动于衷,也会被关中大股的造反者吃掉。史圣司马迁有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渊与大将军虽无交往,却知你君子坦荡,上交不谄,下交不污,重人情,讲义气,以故不忍心目睹你与数万百姓西去,方才写此信札。若你以为然,率众归我,便是兄弟。既是兄弟,当以手足待之。我即上奏圣上,封你为河东郡郡丞,封你的军师尉迟文为蒲州县知县。从此成为朝廷命官,效力用命,光宗耀祖。若任性不悟,我也不勉强,战场上见也就是了。”
不待诸葛明念完后面的“李渊书札”四字,宋黑子便兴高采烈了:“李大将军说到我宋黑子心里去了。既然淡水难成盐粒,咱何必去晒,而且还要搭上性命。难得的是,人家不弃,封了我个郡丞,又封了军师个知县。才折腾了这么几天,就当了这么大的官,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大好事吗?军师,听了这好消息,你的气该消了吧?咱就依了李大将军,金盆洗手,当咱的官去。我早看明白了,咱就是打下了江山,关中有那么多造反的,都想从碗里夹肉,咱的官也大不到哪里去。况且到了那天,咱们还不定活着呢。”
尉迟文看已无挽回的余地,便恼羞成怒,使出了最后一招。他笑着向诸葛明招了招手:“既然大将军想降,就降了吧。你近前些,咱们议论一下如何降法。”
诸葛明机灵,本来对尉迟文转变得如此之快提出质疑,可沉浸在激动和兴奋中的他却不无忘乎所以,顺从地靠近了尉迟文。
说时迟,那时快,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尉迟文刷地抽出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入诸葛明的心窝。剑利力大,况且挟风带雨,凝着满腔仇恨,诸葛明仰天抱恨,倒在血泊之中。
尉迟文拔出宝剑,咬着牙齿道:“诸葛明啊诸葛明,我本不该夺你性命,可为了宋大将军能完成大业,不得不如此了,你别忌恨我,忌恨李渊去吧,是他让你前来送死的!”
这突如其来的事变使正在沾沾自喜的宋黑子口呆目瞪,好一会才痴痴地道:“尉迟文,你太狠心了,怎的杀了我的好友,断了咱的前程?”
尉迟文扑通跪倒在宋黑子面前,正要争辩,宋黑子如梦初醒,连跳了数个高,指着尉迟文骂道:
“王八蛋,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却杀了曾经帮过我大忙,让我永生不忘的好朋友,看我不剁了你这个杂种!”说着,拔出腰间的戒刀,向着尉迟文的头上砍去。
在这眼看尉迟文的脑袋就要成为两半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汉子飞身向前,利剑向着宋黑子的刀刃一挡,溅出数串火花。宋黑子抬眼看去,挡他的刀锋者不是别人,是尉迟文的堂侄,负保护尉迟文之责的尉迟凤鸣。
尉迟凤鸣体躯壮硕,武艺超群,在河东一带小有名气,因拳脚精到,剑术不凡,许多盐工拜他为师,学习武艺,宋黑子的贴身护卫冯勒,就是他的得意门生。眼见得叔父就要死在宋黑子的刀下,他怎能坐视不管,便以剑挡刀,救了尉迟文的性命。
宋黑子的戒刀被挡,不甘就范,大吼一声,来战尉迟凤鸣。二人功夫相当,棋逢对手,走马灯似地杀得难分难解。冯勒左右为难,不知是助宋黑子还是帮师傅。当此时,就见一条顶盔贯甲,年纪在二十岁左右的车轴汉子率千余众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尉迟凤鸣拿住。宋黑子欲趁机取走尉迟凤鸣的脑袋,知根知底的冯勒的宝剑又挡住了他的刀锋,劝道:
“大将军手下留情!待将事情弄个明白再杀他不迟!”
“刚才尉迟文老儿杀了本将军的好友诸葛明,他又无视我的虎威,救了尉迟文的性命,千刀万剐不解我心头之恨。让开,不然本大将军连你也送回老家去!”宋黑子两眼如同灌了血,刀片在冯勒的眼前探来晃去,恰似一条咬疯了的怪兽。
刚才冲进来的汉子不是别人,是尉迟文前天才任命的中军将军孟乘风。他正在接纳前来投军的百姓,接到报告,说是大将军与尉迟军师的侍卫尉迟凤鸣打了起来。为了保护大将军的安全,他二话没说,带上千余人马,旋风般地赶了过来。是尉迟文力排众议,将他推上了中军将军的宝座,他又是尉迟风鸣的得意弟子,面对此情此景,当然不想让尉迟文叔侄丢掉性命,便跪在宋黑子面前:
“大将军息怒,冯勒所言不差,暂且留下军师和风鸣性命,待事情昭然后处置。”
宋黑子心力交瘁,戒刀哨啷一声掉到地上,喃喃地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这时,尉迟文忽然硬朗起来:“大将军,我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我身为军师,与大将军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能眼看着大将军和手下的数万人马就这样完了吗?能让李渊将大将军的大鹏之志毁于一旦吗?咱好不容易才唤起民心,拥有了这支队伍,就这样垂手相送甘心吗?大将军,我死不足惜,我死后大将军能保留下这支队伍,去冲锋陷阵,做第一等人,干第一等事,我也就瞑目了!”说完,抽出佩剑就要自刎。
“军师且慢!”冯勒抢步向前,夺下尉迟文手中的宝剑,然后向宋黑子道:“大将军,军师无他,全是为了你与这数万之众。大丈夫岂能为情所累,误了大事!黄金累千,不如一贤,致安之本,惟在得人。像军师这样的贤良之士,天下能有几人?为了大将军的事业,他甘愿引颈受戮,今又欲自夺性命,难能可贵。还请大将军三思而行。”
尉迟文言道:“尉迟文斩杀诸葛明,意在断大将军后路,从此振作精神,完成打江山立天下的大业,一片诚心可对天地。若能用诸葛明的死,换回大将军的自知之明,换回一个晴朗朗的新天下,我尉迟文愿为他殉葬。今诸葛明已死,李渊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即使大将军率众降他,他也非要报仇雪恨不可。鉴于此故,不如趁其大军未到之时,拿下龙门城,然后再做计较!”
“这……”宋黑子从感情的旋涡里拔出了一只脚。
这时,四个军的将军先后赶到,无不请求宋黑子实现起事时面对苍天立下的誓言,先与李渊决一死战,再兵发关中。原来,孟乘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后,即暗令亲兵传报其余的四位将军前来劝说宋黑子与李渊决一雌雄。
一军将军陶丘山是个读了几天书的盐花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大将军容禀,烈士不避铁钺而进谏,明君不讳过失而纳忠。军师怒斩诸葛明,不无过分,但他的用意是好的。求大将军纳军师的忠言。拼他一番!”
二军将军管铜山出言粗豪:“大丈夫不干则已,干则干到底。官军是人,咱们也不是石头缝里蹦的,怕他何干!”
三军将军商书策拍着宽阔的胸脯:“大将军,别犹豫了,有尉迟文这样胸有甲兵,高瞻远瞩的好军师,又有这数万不怕死的弟兄,胜利必然是我们的!”
四军将军毛孝看上去文弱,嗓门却很是响亮:“史圣有言: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官兵再强,难敌民心,只要咱们不怕他们,他们就无了能耐。千里之路,不可以抉绳,我们自己有能力拯救自己,为何为一己之利依附他们。”
孟乘风也道:“大厦既焚,不可以洒之以滴;长河一决,不可障之以手。今大隋之厦已焚,社稷之长堤已决,官兵防不胜防,杯水车薪。若不趁热打铁,悔之晚矣!”
尉迟风鸣挣脱了身上的绳索:“大将军,在下愿一己之命换来你的猛醒。在一起晒盐时,你不是经常说,干就干大的,干就干出个样儿来吗?今儿个是怎么了?怕了吗?”
蓄极则泄,壅极则通,一直闷在那里的宋黑子慢慢抬起了大脑袋,如同刚从恶梦中醒来似的,懒洋洋地道:“既然无了退路,就与他们拼了,午夜攻城。只是诸葛明小弟就这样去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他……我于心不忍!”
尉迟文见状,高声叫道:“大将军有令,午夜攻打龙门城。一军攻打东门,二军攻打西门,三军攻打南门,四军攻打北门,中军随老营行动。务要全力以赴,于平明前拿下此城。冲锋陷阵者奖,委缩不前者杀!欲要成其事,必先利其器,爬城用的云梯、射杀城头之敌用的弓弩,一定准备齐全。刀枪不足,用锹镢之类器械代之,决不可徒手。各自准备去吧!”
“回来!”宋黑子言道:“李渊不坏,要是将他擒获,不可杀戮,本将军要见他。”
尉迟文心中一惊:“大将军啊大将军,既然两军为敌,就无情面可言,这又何苦?韩非子说得好: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李渊看似谦谦君子,实则满腹谋略。他甜言蜜语,实则口蜜腹剑,留他何用?若姑息养奸,必为其所害。收起慈善心肠吧,这里是战场,你死我活之地,并非酒楼茶肆。”
宋黑子抠了尉迟文一眼:“诸葛明小弟为你所害,可他已经去了,无法补救,若再夺李渊性命,我就羞于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杀贪官就是杀贪官,打江山就是打江山,却不能与人情混为一谈。告你说,我不仅要救下李渊,若有朝一日当了皇帝,还要请他帮我治天下!”
尉迟文苦笑着:“大将军心地善良,这是件好事,刚柔相济,死生变化嘛。待抓住李渊,交大将军也就是了。”
此时,李渊与太守鲍坤一边弈棋,一边等诸葛明回城。中午时分,不见诸葛明回城,以为大功告成,宋黑子设宴款待。太阳歪了,仍不见诸葛明的影子,还未引起重视,直到薄暮笼起,方才坐不住了,急忙派探马前往蒲州城打探。这时,亲兵来报,说是宋黑子的使者求见。李渊心中陡喜,立令传宋黑子的使者来见。二人收起棋盘的当儿,进来了一个身着常服,长相俊秀,令人喜爱的年轻人。年轻人彬彬有礼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札,低头呈上,言道:
“大将军、太守,我家大将军派在下送来信札一封,请过目。”
信札文字不多:李大将军、鲍太守:蒙二位厚爱,我宋黑子决定开城投降。投降时间定为明日上午晨时,请做好受降准备。太学博士诸葛明弟已大醉酩酊,难以回城复命,故写此札,告二位知道。若二位还有吩咐,请告使者,让其带回,定当照办。
鲍坤自语道:“这就好了,这就好了!省却了刀兵之苦,李将军真乃神人也。”
李渊反复审视着信札,不见破绽,但却仍不放心,问使者:“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大将军为何让你前来送信?信是谁写的?诸葛明真的醉了吗?”
使者操着地道的山西腔,流利地回答:“回大将军,在下姓苏名晏家,因腿快又识几个字,我家大将军便让我当了这个差使。这信札是军师尉迟文写的,读给我家大将军听过。大将军认可后,方才交于在下。在下真为化干戈为玉帛高兴,扬鞭打马就赶来了。诸葛明博士在下见过,醉得不省人事,喝下醒酒汤也无大好转。也难怪,他与我家大将军是要好的朋友,又大功告成,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便大醉不起了。不过无大关系,睡一觉就会好的。不知如此回答是否合大将军的意,请大将军指教。”
“回答得很好,也就无从谈指教了。你告诉你家大将军,都是兄弟,谈不到降不降,明日晨时,让他将人马在城南门外列队,我收编就行了。”李渊忽然发现苏晏家的目光躲躲闪闪,心头一紧。
苏宴家走后,鲍坤言道:“想不到乌合之众中竟有姓苏的这般口齿伶俐者。”
李渊摇摇头:“正是他的伶俐口齿,方才露出了狐狸尾巴。他回答我的那番话,言简意赅,一气呵成,如同流水,显然是经过了充分准备。还有两点十分可疑:第一,尉迟文的字很见功力,但有些笔划都呈波浪型,似乎是在心中有鬼的情况下写成的。第二,诸葛明是咱俩派出的使者,既然降事已成,他就是醉成一瘫泥,宋黑子也应当将他送回来。鉴于这两点,我以为他们行缓兵之计是真,投降是假,不得不防。”